《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她心细如发,眼中一个细节都不漏过,包括廊下挂着的各色鹦哥画眉鸟——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许多富贵人家都喜欢养鹦哥,来做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宠物,有趣雅气,是安逸有闲生活的标配。

林黛玉住进来后,也入乡随俗养了一只,调教得口出人言,既会吟《葬花吟》,又会使唤雪雁“打帘子!”。

不止如此,她还得了一个名叫鹦哥的丫头。

这鹦哥本是贾母屋里的人。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福,又很懂生活情趣,喜欢用身边的物件名儿给丫头们起名字,且是成对儿的起,珍珠对琥珀,鸳鸯对鹦哥,都是随意又别致讨喜的字眼。而珍珠和鹦哥,又分别被指派给了宝玉和黛玉。

这两个丫头易主以后,珍珠被宝玉改名为花袭人,香艳旖旎引人遐想,符合富贵风雅公子的调子;鹦哥则改名紫鹃,书里虽没说是谁给改的,但想来应该是黛玉,唯美的文艺女孩,肯定觉得鹦哥这个名字太直俗,便依自己带来的丫头雪雁为参照改叫紫鹃,雪(白)对紫,雁对鹃,倒也齐整雅致。

这名字起得别有深意:鹃鸟又名“子规”,有思乡之意,“紫”为颜色,加在一起极易令人联想到“子规啼血”,隐含愁苦,和之前富贵喜气的“鹦哥”反差强烈,符合林黛玉平日的情绪基调。看来主观心态决定一切,连起名字都不能逃脱各人的潜意识支配。

当然也许不是这样,作者只觉得该给她起一个美丽灵气的名字,才配得上做“世外仙姝寂寞林”的侍女。

“想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看看他的朋友就明白了。”

鸳鸯曾经跟平儿提起过,她们小时候有一个无话不说的“姐妹淘”,紫鹃也位列恰中。除此外,还有袭人、琥珀、麝月、彩霞、翠缕、茜雪等等,有的刚有的柔,有的通透有的天真,虽是性格各异,但一个一个数过来,竟都是可爱的好姑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紫鹃必定也是错不了的。

贾府里向来仆以主贵,看看宝玉的秋纹碧痕们便知。就连懦弱迎春的丫头司棋,都敢派人到厨房里点单炒,要一碗“炖的嫩嫩的”鸡蛋来耍点特权,被拒之后恼羞成怒,带领一帮丫头群起而砸之,一泄心头之愤。主子的近身侍女以“副小姐“自居,是贾府不成文的规矩。王夫人就替她们说过话:“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

林黛玉因有老太太罩着,排名比本家小姐们“三春”还靠前,府里人也不敢轻易怠慢。紫鹃作为黛玉的发言人,又是老太太钦点的,却从不仗势欺人,更不四面树敌。相比晴雯动不动把“我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张狂,她显得知进退,懂分寸,为人圆融有礼,遇事点到为止,没给黛玉招半点非议。

抄检大观园,曹雪芹将每一个年轻主子身边人的应对都写到了:宝玉的晴雯倒箱子,痛快刚烈;探春的侍书敢对嘴,口风锋利,被凤姐赞为“有其主必有其仆”;惜春的入画哭哭啼啼;迎春的司棋被揪出来却面不改色——唯有黛玉的紫鹃是笑脸相向。

看到黛玉收藏有宝玉的东西,王善保家的得意洋洋,以为拿住了证据,想借题发挥。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有凤姐撑腰,她完全可以趁势修理这个不知深浅的老太婆几句,但是她没有,婉转又准确地点明了宝黛关系的特殊性,既未得理不饶人又叫对方无话可说,紫娟姐姐真是个聪明的厚道人。

不得不佩服老太太选人用人的眼光,嘴刁量小的秋纹自己就说,老太太平常不搭理她,她入不了老人家的眼。老人家慧眼一扫,就能把可堪重用的潜力人才离析了出来,凡入了她的眼经她调教过的,个个都不含糊。鸳鸯就不用说了,如果不好也不会留在贾母身边,一时半会儿都离不了她。再看被贾母委派出去的三个,哪一个不是出类拔萃?勇晴雯,贤袭人,慧紫鹃。

紫鹃的“慧”,表现在她服侍黛玉上。照顾病人不单是殷勤周到就可以,三分在治七分在养,还得根据她的体质做有针对性的防护调理,紫鹃就是个很好的家庭保健医。

第八回,黛玉下雪天找宝钗玩,刚坐下,小丫鬟雪雁就赶着送来一个小手炉,说是“紫娟姐姐怕姑娘冷”。

黛玉体寒,这事儿有两个人特别上心,第一个是宝玉,夜宴群芳时,他单单拉了黛玉靠板壁坐,理由是:“林妹妹怕冷。”吃了几口螃蟹便喊“心口疼”,其实就是胃寒引发的疼痛,宝玉连忙用热热的烧酒伺候。

除了他,在避寒驱寒这事上,最上心的就是紫鹃了。送手炉是一例,第三十五回黛玉站在花荫下遥望怡红院,顾影自怜泪珠满面时,紫鹃从背后赶过来,喊她吃药,说“开水又冷了”;并告诫她虽说五月天了,大清早的也别老站在潮地方,防止湿寒之气上行。

紫鹃的“慧”,还表现在平日里对黛玉小性子的包容和了解上。她不是容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天长日久哪有不口出怨言的?她是压根儿不以为意。

黛玉经常不识好歹的抢白紫鹃,给她送个手炉吧,她说:哪里就冷死了我?

催她吃个药吧,她说:吃不吃关你什么相干?

给她出个主意吧,她不领情反说:你嚼什么蛆?

换个糊涂点的早委屈死了,可是紫鹃不,该干啥还干啥,你说你的我干我的,左耳进右耳出,只要是自己觉得对的就敢做主,一点儿也没有唯唯诺诺的奴才相。说到这儿,不由得要再膜拜贾母一下:她看得上眼的人,个个都没奴才相,鸳鸯敢在酒桌上宣牙牌令,对着一大帮主子奶奶发号施令:“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晴雯更是,别人都拿太太的旧衣当恩典时,她却不屑一顾;袭人表面温驯,但是“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薛姨妈语)。

宝玉和黛玉吵了架后来求和,黛玉说:不许开门!紫鹃说:大毒日头底下别把他晒坏了。径自放宝玉进来了。还有一次,宝玉来了要喝茶,黛玉叫紫鹃别理他,先给自己舀水。紫鹃一点没为难,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再舀水去。”

紫鹃和黛玉,哪里象主仆,完全是两个同住一屋的姐妹,一个跟男朋友闹了别扭,另一个就帮忙打圆场撮合和好。

黛玉跟宝玉冷战,她会私下派黛玉的不是:你太浮躁了些,论错宝玉占三分,你占七分。说得黛玉嘴虽硬心却服。

批评基于了解,黛玉的刀子嘴豆腐心,无助飘零之感,和由此生发的偏激与敏感,紫鹃都尽收眼底。面对走入感情迷局的黛玉,作为一个清醒的旁观者,时时点醒劝解,让她不为情所苦。这个“慧”字紫鹃当之无愧。

在性情上两人是多么互补,紫鹃的理性可以抑制黛玉的任性,黛玉的随性恰恰容许紫鹃有更多的个性。黛玉空灵,紫鹃聪慧,两个女孩子有说有笑你来我往,相依相伴着共度了一段相濡以沫的闺中青春,像范范的歌:“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这才把冬天变成了春天。”

李纨、宝钗、探春聊天时,说府里有几对公认的主仆好搭档,默契十足水乳交融:贾母和鸳鸯,凤姐和平儿,王夫人和彩霞。其实,她们该再加上一对儿:黛玉和紫鹃。

宝玉开玩笑夸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后来,又对紫鹃发誓赌咒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完全把紫鹃与黛玉视为一体。

身体上悉心照顾宛如亲人,精神上指点迷津形同知己,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主仆关系,兼顾了姐妹的亲密与知己的贴心,她们准确地说应该叫闺蜜。

“人不可貌相”,就是这个老太太嘴里“伶俐聪敏”的紫鹃,却干出了一件惊动阖府上下的大事:“情辞试忙玉”。

这一回是紫鹃正传,说白了就是“紫鹃骗宝玉”。宝玉被紫娟骗得犯了急性短暂性精神病。这是紫鹃没预料到的,她闯了大祸。

只说这紫鹃骗人的工夫,那真是出神入化:没有任何征兆,谈笑间忽然翻脸,告诫宝玉以后要与她们保持距离,别惹人闲话,扭头走了。把宝玉直接打懵,如同浇了一盆冷水,哭开鼻子。

她听说了去哄他,还感谢宝玉帮林黛玉在老太太面前争取到了燕窝,宝玉说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却马上说:等回到家,哪里有闲钱吃这个?一句话把宝玉吓坏了,问:谁?回哪个家?紫鹃说:“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了:你哄我,他们家早没人了。引出紫鹃下面一大段话。

紫鹃冷笑道:

“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

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

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

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

这段谎话编得真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更绝的是竟是张嘴就来,说瞎话不打腹稿,说得跟真的一样。张爱玲曾说:“若是女人信口编了故事之后就可以抽版税,所有的女人全都发财了。”

紫鹃是早有预谋还是即兴发挥,应该是后者居多,因为谁也无法提前排练而决定从哪个话题切入,全凭个人应变能力。她的“慧”再一次玲珑剔透地呈现。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当时的情势实在令人担忧。把前后时间关联起来,就有了答案。“试玉“在五十七回,时间是新年年头,在旧年年尾时,半路上杀出了薛宝琴。

薛宝琴第四十九回才出场,一上来就占尽风头,连宝钗都被比了下去。一会儿王夫人认了干女儿,一会儿老太太给了天价斗篷,又是叫别拘束她又是问生辰八字貌似要提亲------不由得紫鹃为黛玉捏一把冷汗,不得已“铤而走险”,这一试,试得宝玉丢了魂,也试出了宝玉的真心。紫鹃这一着棋,既险又高。

紫鹃,字面上是一只紫色的杜鹃鸟。鹃鸟又叫布谷鸟,在春日里“布谷布谷”叫着,一声一声,催促农人们抓紧耕种,因为机不可失。多么像她劝诫黛玉时的样子:要抓紧时间,趁老太太明白时节,做定了大事要紧。

在宝玉病愈之后得到宝玉的肯定答复后,她又“心下暗暗筹画。”晚上回到潇湘馆里就寝时苦口婆心敦促黛玉:“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看来刚才跟宝玉说话时她又撒了谎,宝玉问她为何要骗他,她说是替自己打算,不愿离开家人跟林黛玉回苏州,所以才出此下策。原来她是顾及着黛玉的脸面,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呢!

没过几日,薛姨妈开玩笑说要替宝黛做媒,她马上打蛇随棍上,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表现急切,老辣的薛姨妈反守为攻,反问她这么急干嘛?是不是要急着嫁人呢?直接把她臊跑了,小姑娘还是嫩了点啊!

紫鹃为了黛玉的幸福,十八般武艺用尽,真是把心都掏出来了。她仿佛是上天派来守护黛玉的天使,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弥补了黛玉生命中的缺失。

付出不计得失,“比情人还死心塌地”;境遇遭逢感同身受,比亲人更懂得倾听。她是真正“悲伤着你的悲伤,快乐着你的快乐”的人,是“背你逃出一次梦的断裂”的人。

人类最美好的感情有三种:亲情、爱情和友情。亲情有局限、爱情会无常,闺蜜情作为友情里的小品种,它的纯净无私令人格外动容。

黛玉与紫鹃,能遇见是彼此的福气。“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离不开。”一句话道出了人与人之间那参不透的奇妙缘分,原来好闺蜜从来可遇而不可求,比爱情更需要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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