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王传奇
第一部 神子降生[故事:缘起之一]未曾分开是前蒙昧时代,家马与野马分开不久是后蒙昧时代。历史学家还说,在绝大多数情形下,“后”时代的人们往往都比“前”时代的人们更感到自己处于恐怖与迷茫之中。的确是这样,后蒙昧时代,人与魔住在下界,神却已经住在天上去了。尽管他们还常常以各种方式降临人间,也只是偶一为之罢了。在人与魔的争斗中,人总是失败的一方。神不忍心看人长久而悲惨的失败。不忍的结果,也就是偶尔派个代表下界帮上一把。大多数时候,忙都能帮上。有时也会越帮越忙。据说,蒙昧时代结束后一百年或者两百多年后,神就不经常下界了。说来也怪,神不下界,魔也就消失了。也许魔折腾人,只是为了向神挑衅,如果只是欺负软弱的人,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劲头。更通常的说法是,魔从来就没有离开这个世界。所有人都知道,魔是富于变化的,想变成什么就能变成什么。可以变成一个漂亮无比的女人,也可以变成一根正在朽腐,散发着物质腐败时那种特殊气息的木桩。魔既然想变成什么就能成为什么,久而久之,就对种种变化本身感到厌倦了。如此一来,魔就想为什么一定要变化成那些凶恶的形象呢?于是索性就变成了人的形象。魔变成了人自己。魔与人变成一体。当初,在人神合力的追击下,魔差一点就无处可逃,就在这关键的时候,魔找到了一个好去处,那就是人的内心,藏在那暖烘烘的地方,人就没有办法了,魔却随时随地可以拱出头来作弄人一下。这时的人,就以为自己在跟自己斗争。迄今为止,历史学家都对人跟自己斗争的结果与未来感到相当悲观。他们已经写的书,将要写的书,如果并未说出什么真相,至少持之以恒地传达出来这么一种悲观的态度。俗谚说,牲口跑得太远,就会失去天赐给自己的牧场;话头不能扯得太远,否则就回不到故事出发的地方。让我们来到故事出发的地方。一个叫做岭的地方。这个名叫岭,或者叫做岭噶的地方,如今叫做康巴。更准确地说,过去的“岭”如今是被一片更为广大的叫做康巴的大地所环绕。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犹如一只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里面,仿佛涌动着鼓点的节奏,也仿佛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咚咚跳动。而草原四周,被说唱人形容为栅栏的参差雪山,像猛兽列队奔驰在天边。格萨尔大王从上天下界就降临在这样一个适于骏马驱驰的地方。那时,后蒙昧时代已经持续好长时间了。那时,地球上还分成好多不同的世界——不是不同的国,而是不同的世界。那时不是现在,人们不会动不动就说地球是一个村落,到处宣讲所有人都在同一个世界。那时的人觉得大地无比广阔,可以容纳下很多个不同的世界。人们并不确切知道除了自己的世界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世界,但总是望着天边猜想,是不是在天尽头有另外的世界。这另外的世界要么更加邪恶,要么更加富庶。有很多传说讲述或者猜想着那些邻近或者遥远的世界。叫做岭的那个世界在被人传说,而岭也在猜度着别的世界。那时的岭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但人们还是愿意把族人的聚集地叫做国。其实,那还不是真正的国。当智慧初启的人们用石头、木棒、绳索驱使家马与野马分开的时候,别的世界已经走出蒙昧世界很久很久了。在那些世界,哲人一边教诲众多弟子,一边进行幽深抽象的思考。他们培育了很多种类的植物种子,他们冶炼金、银、铜、铁,以及轻盈的汞和沉重的铅。那些世界已经是真正的国。从低到高,自上而下,他们把人分出细致的等级和相应的礼仪。他们树起雕像,他们纺织麻和丝绸。他们已经把外部的魔都消灭了,也就是说,在另外世界的那些国度中,如果有魔,也已经都潜藏到人内心里去了。它们让人们自己跟自己搏斗。那时,它们就在人的血液里奔窜,发出狺狺的笑声。但在岭噶,一场人、神、魔大战的序幕才要拉开。也有人说,世界上本来没有魔。群魔乱舞,魔都是从人内心里跑出来的。上古之时,本来没有魔。因为人们想要一个国,于是就要产生首领,首领的大权下还要分出很多小权,所以人有了尊卑;因为人们都想过上富足的日子,于是有了财富的追逐:田地、牧场、宫殿、金钱、珍宝,男人们还想要很多美女,于是就产生了争斗,更因为争斗的胜负而分出了贵贱。所有这些都是心魔所致。岭噶的情形也是这样。河流想要溢出本来的河道,冲击泥土与岩石混杂的河岸,结果是使自己浑浊了。这是一个比方,说岭噶的人们内心被欲望燃烧时,他们明亮的眼睛就蒙上了不祥的阴影。人们认为是一股风把魔鬼从什么角落里吹到世间来的,是这股妖风破坏了岭噶的和平安宁。那么,妖风又是谁吹出来的呢?谁如果提出这样的问题,人们会感到奇怪。人不能提出那么多问题,你要是老这么提出问题,再智慧的圣贤也会变成一个傻瓜。可以问:魔是从哪里来的?也可以答:妖风吹出来的。但不能再问妖风是谁吹出来的。也就是说,你要看清楚“果”,也可以问问“果”之“因”,但不能因此没完没了。总之,妖风一吹起来,晴朗的天空就布满了阴云,牧场上的青草在风中枯黄。更可怕的是,善良的人们露出邪恶的面目,再也不能平和友爱。于是,刀兵四起,呼唤征战与死亡的角号响彻了草原与雪山。[故事:缘起之二]某一天,众神出了天宫在虚空里飘来飘去四处游玩。看到岭噶上空愁云四起,神灵们的坐骑,无论狮虎龙马,掀掀鼻翼都闻到下界涌来哀怨悲苦的味道,有神就叹道:“有那么多法子可以对付那些妖魔鬼怪,他们怎么不懂得用上一个两个?”大神也叹气,说:“原来我想,被妖魔逼急了,人会自己想出法子来,但他们想不出来。”在天庭,所有的神都有着具体的形象,唯有这个大神,就是那一切“果”的最后的“因”,没有形象。大神只是一片气息,强弱随意的一种气息。天上的神都是有门派的,这个大神笼罩在一切门派之上。“那就帮帮他们吧。”“再等等。”大神说,“我总觉得他们不是想不出法子,而是他们不想法子。”“他们为什么不想……”“不要打断我,我以为他们不想法子是因为一心盼望我派手下去拯救他们。也许再等等,断了这个念想,他们就会自己想法子了。”“那就再等等?”“等也是白等,但还是等等吧。”他拨开一片云雾,下界一个圣僧正在向焦虑的人众宣示教法。这位高僧跋涉了几千里路,翻越了陡峭雪山,越过了湍急的河流,来到这魔障之区宣示教法。高僧说,那些妖魔都是从人内心释放出来的,所以,人只要清净了自己的内心,那么,这些妖魔也就消遁无踪了。但是,老百姓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呢?那么凶厉的妖魔怎么可能是从人内心里跑到世上去的呢?人怎么可能从内心里头释放这么厉害的妖魔来祸害自己呢?那些妖魔出现时,身后跟着黑色的旋风。人的内心哪里会有那么巨大的能量?于是,本来满怀希望来听高僧宣示镇魔之法的众人失望之极,纷纷转身离去。那位高僧也就只好打道回府了。众神在天上看到了这种情景,他们说:“人要神把妖魔消灭在外面。”大神就说:“既然如此,只好让一个懂得镇妖之法的人先去巡视一番再作区处吧。”于是,就从那个高僧返回的国度,另一个有大法力的人出发了。前面那个高僧不要法术,要内心的修持,所以,他一步一步翻越雪山来这个地方,差不多走了整整三年。但这个懂法术的莲花生大师就不一样了。他能在光线上有种种幻变。他能把水一样的光取下一束,像树枝一样在手中挥舞。需要快速行动时,他能御光飞翔。于是,转瞬之间,他就来到了几条巨大山脉环抱的雄壮高原。他发现自己喜欢这个地方的雄奇景观。绵长山脉上起伏不绝的群峰像雄狮奔跑,穿插于高原中央的几条大河清澈浩荡,河流与山冈之间,湖泊星罗棋布,蔚蓝静谧,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偏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人们却生活得悲苦不堪。莲花生大师仗着自己高超的法术,一路降妖除魔,在天神指示的岭噶四水六岗间巡视了一番。他已经穿越了那么多地方,却还有更多宽广的地方未曾抵达;他已经降伏了许多的妖魔,但好像只是诱使了更多的妖魔来到世间,这自然让他感到非常困倦。妖魔的数量与法力都远远超乎于他的想象。更让人感到困倦的情形是,许多地方已经人魔不分了。初步聚集起来的两三个部落就宣称是一个国。这些大小不一的国,不是国王堕入了魔道,就是妖魔潜入宫中,成为权倾一时的王臣。大师可以与一个一个的魔斗法作战,却没有办法与一个又一个的国作战。好在,他只是接受了巡视的使命,而不是要他将所有的妖魔消除干净,于是,他也就准备转身复命去了。这时,那些对于魔鬼的折磨早都逆来顺受的老百姓都在传说,上天要来拯救他们了。好消息非但没使人们高兴起来,反倒惹出了一片悲怨之声。有嘴不把门的老太婆甚至在呜呜哭泣的时候骂了起来:“该死的,他们把我们抛在脑后太久太久了!”“你这样是在骂谁?”“我不骂我成为魔鬼士兵的丈夫,我骂忘记了人间苦难的天神!”“天哪,积积嘴德吧,怎么能对神如此不恭呢?”“那他为什么不来拯救我们!”这一来,轮到那些谴责她的人怨从心起,大放悲声。妖魔们却发出狂笑,大开人肉宴席,率先被吃掉的,就是那些传说了谣言的多嘴多舌的家伙。因为犯了长舌之罪,在变成宴席上的佳肴前,他们都被剪去了舌头,他们的鲜血盛在不同的器具里,摆在祭台上,作为献给许多邪神的供养。妖魔把一些人吃掉了,还有更多的人他们还来不及吃掉。这些还没有被吃掉的人,没有了舌头,他们因为懊悔和痛苦而呜呜啼哭。哭声掠过人们心头,像一条黑色的悲伤河流。不论是什么样的人,但凡被这样的哭声淹没过一次,心头刚刚冒出的希望立即就消失了。望望天空,除了一片片飘荡不休的没有根由的云彩,就是那种幽深而又空洞的蓝,可以使忧伤和绝望具有美感的蓝。甚至出现了一种有着诗人气质的人,想要歌唱这种蓝。虽然他们不知道,到底是要歌唱天空的蓝,还是歌唱心中的绝望。但一经歌唱,忧伤就变得可以忍受,绝望之中好像也没有绝望。但是,妖魔不准歌唱。他们知道歌唱的力量,害怕这种动了真情的声音会上达天庭。于是,他们凭空播撒出一连串烟雾一样的咒语,那种看不见的灰色立即就弥漫到空气中,钻入人们的鼻腔与嗓子。吸入这种看不见的灰色的人都成了被诅咒的人。他们想歌唱,声带却僵死了。他们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种声音,那就是逆来顺受的绵羊那种在非常兴奋时听起来也显得无助的叫声。——咩!——咩咩!这些被诅咒的人发出这样单调的声音,却浑然不觉,他们以为自己还在歌唱。他们像绵羊一样叫唤着,脸上带着梦游般的表情四处游荡。这些人叫得累了,会跑去啃食羊都能够辨认的毒草,然后吐出一堆灰绿色的泡泡,死在水边,死在路上。妖魔们就用这样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力量。对此情景,人们甚至说不上绝望,而是很快就陷入了听天由命的漠然状态。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他们脸上生动的表情变得死板,他们都不抬头望天。望天能望出什么来?总在传说会有神下凡来,但神就是迟迟不来。既然神都没有来过,谁又见过神的模样呢?传说有人见过,但问遍四周,又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其实,也没有人见过魔。不是没有魔,而是见到过魔的人都被魔吃掉了。而且,很多魔都化身成了人的形象。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人,他们自称国王,或者以国王重臣或宠妃的面目出现于世人面前。所以,人们并不以为世上有妖魔横行,只是不巧投生在了苛毒的王与臣的治下罢了。有哲人告诉他们,生于这样的国度,最明智的对策就是接受现实,接受现实就是接受命运。这样可能得到一个酬报,那就是下一世可能转生到一个光明的地方。那时候,这样的哲人就披着长发,待在离村落或王宫相距并不十分遥远的山洞里面。他们坐在里面沉思默想。想象人除了此生,应该还有前世与来生,想象除了自己所居的世界之外,还有很多世界的更大世界该是什么模样。这些世界之间隔着高耸的山脉,还是宽广的海洋?他们认为魔鬼是一个必定出现,而且必须要忍受的东西。他们把必须忍受恐怖、痛苦和绝望的生命历程叫做命运,而人必须听从命运的安排。有了这种哲理的指引,人们已经变得听天由命了。就是在这么一种情形下,莲花生大师转身踏上了归程,准备把巡察看到的结果向上天复命。路上,他不断遇见人:农夫、牧羊人、木匠、陶匠,甚至巫师脚步匆匆地超过他,看他们僵硬而相似的笑容,看他们木偶一般的步伐,大师知道,这些人都听到了魔鬼的召唤。他摇晃那些人的肩膀,大声提醒他们转身回到自己所来的地方,但没有人听从他的劝告。刚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一定会抽身和魔鬼们大战一场。但这是回去复命的时候,他已经相当困倦了。他知道自己不能战胜所有的魔鬼。况且这些经过他大声提醒的人,并不因此就觉醒过来。于是,他对自己说了那句后来流传很广,而且,一千多年后传播更广、认同更多的话。他对自己说:“眼不见为净。”他的全句话是:“眼不见为净,我还是离开大路吧。”于是他穿过一些钩刺坚硬的棘丛去到隐秘的小路上去。倦怠的心情使他都忘了自己是个有法术的人,这才使他在避开大路的时候,硬生生地从棘丛中穿过,而忘了念动最简单的护身咒语。结果,他袒裸的双臂被刺出了鲜血。这使他有点愤怒。他的愤怒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从他身体里一波波荡出,使那些棘丛都在他面前倒伏下去了。小路上也不清静,牧人丢下羊群,巫医扔下刚采到手的草药,都动身往魔鬼发出召唤的方向去了。小路很窄,那些急着超过他要去奔赴魔鬼之约的人不断冲撞着他。大师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魔法驱使这些人不顾一切地奔赴那个规定的地点。他也不由得克服了自身的困倦感,抖擞起精神尾随着那些人,往前赶路了。最后,他来到一个岩石被风剥去了苔藓,显露出大片赭红的山口,从那里望得见山下洼地里有一个碧蓝小湖。他记起来,那是他前来巡察时曾经走过,并且战胜过三个妖魔的地方。那三个妖魔能在地上地下自由进出,就像龙自由翻飞腾挪于湖水的上面与下面。这使得他不得不动用神力,把湖边一个个小丘岗整座整座搬起来扔到山下,那些巨石引起的强烈震动,使三个妖魔无所遁形,一个毙命于地下,剩下两个直接就被镇压在了沉重的岩石之下。现在,在曲折的湖岸上,还四处散布着巨大的岩石。当时,那些岩石是黝黑的,经过风吹日晒,岩石的表面却泛出了暗淡的紫红。这让他恍然记起,自己来到此地,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一年?两年?说不定已有三年。但是,就在这个当年他镇伏过妖魔的地方,湖水中间又出现了新的妖魔。那妖魔是一条巨蛇。它巨大的身子深潜在水下,在湖水中间,这妖魔施展法术,伸出的长舌幻变成一个开满艳红花朵的漂亮半岛。半岛顶端,魅惑的妖女托着巨乳在半空飘荡。那些人正是听从了妖女歌声的召唤,因为迷狂,他们脸上那种僵硬的笑容变得生动了,如果说他们还残存了一点点意志,那就是为了指使自己那具血肉之躯,从巨蛇的舌头上直接进入魔鬼的口中。他飞身到一块巨石顶上,大声喝止这些去赴魔鬼之约的人们。但是,没有一个人有沙漏中漏下一粒沙那么短暂的犹豫。他的喝止只是使得天空中飘飞的裸身妖女发出更加曼妙的歌唱,而他不能召来空中的霹雳去轰击蛇魔,因为大群的人已经走在了巨蛇的舌头上,他不能将他们和蛇魔同时毁伤。蛇魔也知道他无从下手,把巨大的尾巴从湖的对岸竖起来,带着腥风,挑衅般地摇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飞身而去,越过那些高高兴兴地奔向自己悲惨命运的人们,站在了蛇口幻化而成的龙宫的入口。在那里,他定稳了心神与脚跟,念动咒语,使身体迅速膨胀,把那蛇口塞满而后撑开、撑开、再撑开,巨蛇的挣扎在湖上掀起了滔天的巨浪。鲜花与芳草消失了。那条想缩回口腔的巨舌把人们都抛入了水中。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大师幻变出的巨大身量终于撑爆了巨蛇的头颅。大师用神力将那蛇尸抛到岸上化成一列逶迤的山脉。待大师回过身来,那一湖血水已将徒然挣扎的众生淹没殆尽了。他喝一声:“起!”说着就把众多被淹没的人身托到了岸上。他又施展了还阳之法,有一半的人慢慢从沙滩上站起来。这时,他们脸上才显出了惊愕的表情,这才想起应该转身奔逃,但是,脚下哪里还有力气。他们躺在地上哭了起来。大师给了他们哭泣的力气。因为他需要收集他们的泪水,然后,像降下冰雹一样,把这些泪珠降在被蛇魔的腥血污染的湖上。泪水里的盐,吸收了湖水中的血污;泪水中的蓝色悲情四处弥漫,将充溢了湖水的暴戾之气吮吸殆尽。大师还召来了欢快的鸟群停在树上歌唱,让这些劫后余生的人高兴起来。这种心情使他们重新站起身来,迈开双腿,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他们将回到自己的牧场,回到那些种植青稞与蔓菁的村庄。烧陶人回到窑场,石匠回到采石场上,皮匠还会顺便在路上采集一些能使皮革柔软的芒硝。大师知道,他们这一路并不一定就能顺利,可能遇上强盗,也可能遇上邪祟。在河曲,在山间,在所有蜿蜒着道路的地方,都是这些命运并不在握的人在四处奔忙。他们都面临着同一个世界上相同的风险。尽管如此,大师还是用最吉祥的言语替他们做了虔诚的祝诵。大师自己不是神,或者说,他是未来的神。眼下,他还只是经虔敬的苦修得到高深道行的人。他身上带着许多制胜的法器,脑子里储存着法力巨大的咒语。这时,他还不能自由地上达天庭,但他能够上升到天庭的门口。在那里,救度苦难的观世音菩萨,等他告诉巡察岭噶遇见的种种情形。然后,菩萨再把他汇报的情况转禀给上面。他是乘坐大鹏鸟离开岭噶往天上去的。起初,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大鹏鸟背上除了那些漂亮的羽毛,没有什么抓拿。他觉得自己可能要从这虚空里掉下去了。后来,他想起来,自己就是踩在一束阳光上也可以凌虚飞翔。害怕是因为被那些刚刚拯救出来的人弄得心神不定了。他只稍稍调整一下呼吸,就在大鹏背上坐得稳稳当当了。他一头纷披的长发飘飞起来,掠过头顶和耳际的风呼呼作响。他把飘飞过身边的云絮抓到手中,拧干水分,编结成大小不一的吉祥结,抛向下方。因为他法力已是那样的高深,当他将来成了神,那些吉祥结落地之处,都将成为涌现圣迹的地方。从上方传来含有笑意的声音:“如此一来,将来的人就能时时处处地想起你了。”本来大师只是一时兴起,随手采撷云絮,随手挽结些花样,随处抛洒了,没想到却让上界的神灵看成一种刻意的纪念,不由得心中惶然,连忙喝止了大鹏,敛身屏息,低眉垂手,道:“贫僧只是随兴而动……”上方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深含着某种意味的沉默。大师就觉得有些懊恼了:“要么我去收回那些东西再来复命。”“罢了罢了,知道你只是脱离了凡界,心中高兴而已。”鹏鸟背上的大师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菩萨说:“自便些,下来说话吧。”可虚空之中怎么下来?“叫你下来就只管放心下来。”菩萨笑着挥挥手,就见虚空之蓝变成了水波之蓝,荡漾的涟漪间,一朵朵硕大的莲花浮现,直开到他的脚前。他踩着朵朵莲花移动身子时,只觉得馥郁的芳香直冲脑门,感觉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被这一阵阵花香托着来到菩萨跟前。菩萨温声抚慰:“难为你了,那些邪魔外道也真是难缠。”为这温软的慰问,他倒自责起来。他说:“回菩萨话,我不该遇到太多妖魔时就生出厌倦之心。”菩萨笑了:“呵呵,也是因为愚昧的苍生正邪不分吧。”“原来从上天什么都可以看见。”他想,“那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巡视一番?”菩萨摇动丰腴柔软的手:“天机不可尽测。不过,等你也上来永驻天庭的时候也就明白了。”这么一说,大师就心生感激了:“是,我必须积累足够的功德。”倒是菩萨说得明白:“对,人成为神也要有足够的资历。”菩萨还说,“你在岭噶所见所闻,所做所想都不用细说了,下面发生的一切,上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但已经发生的看得清楚,就是未曾发生的也一清二楚。”大师说:“那何不索性彻底地解决了下面苍生的一切困苦?”菩萨的神情变得严肃,说:“上天只能给他们一些帮助和指点。”“那容我再去奋战!”“你的使命已经圆满,你的功德也足以让你摆脱轮回,由人而神,位列天庭了。从此以后,你就以你高深的法力护佑雪山之间的黑头黎民就可以了,再不用亲自现身大战妖魔了。”菩萨说完,转过身去,踩一朵粉红祥云飘然进了天庭高大的阙门,大师等了几炷香工夫,也不见菩萨出来。一时间,他免不得有些不耐烦了。菩萨没有交代要等他,或者无须等他,更没有交代是不是现在就可以进入天庭,免不得使他心中焦躁起来。依着未修炼成大师前的急脾气,他早翻身上了大鹏鸟背,径直回到早先修行的深山里去了。[说唱人:牧羊人的梦]是的,焦躁。那些云絮飘来荡去,焦躁。这个牧羊人已经做过很多次这个梦了。每一次梦到这里,当那个名气最大的菩萨进入天庭之门,故事就不再发展了。他就是在梦中也知道自己处于焦躁的情绪之中;就是在梦中,他也知道,正在焦躁着的其实不是徘徊于天庭门口等待消息的那个人,而是他自己在等待梦中的故事出现新的进展。在梦中,他往天庭深处望去,看见晶莹剔透的玉石阶梯一路斜着向上。近处很坚实,到了高远处,就显得轻软了。然后,阶梯好像不是消失于云雾之中,而是不胜自己的重力,在高处突然跌落下去了。那也是视线的跌落之处。在夏季牧场的尽头,他登上过海拔五千多米的戴着冰雪头盔的神山。在顶峰,视线也是这样突然折断的,山势就那样突然间倾折而下,那些断崖下面,云雾蒸腾,而在云雾之外,就是另外的世界。不是此世界,而是彼世界了。可彼世界是什么样子,可能今生今世都无从看见。在梦中,他好像得到某种暗示,到某一时刻,那个世界就会在他面前轰然洞开。轰然洞开,他脑海中真的出现了这个词。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个一字不识的愚笨的牧羊人。但在最近这些梦里,他好像很有悟性了。这不,就在焦躁地等待梦中的故事往下进展之时,脑海中就突然出现这个书上才有的文雅的词。他脑海中一冒出这个词,世界真的就发出了轰轰然的声响。那是夏日里冰川融化时从陡峭山坡的砾石滩上倾泻而下的洪水的声响。这声音使他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长满伏地柏的背风的小丘后睡着了。羊群分散在四周的草滩上,伸出舌头揽食鲜嫩的青草,它们鼻翼不停掀动,捕捉微风中的种种气息,其间不断露出粉红色的鼻腔。看到他醒来,这些羊都仰起那天生就长得很悲哀的脸,对他叫道:咩——这时,梦中那机灵劲儿还没有过去,于是,他心中涌起一缕悲悯之情,因为这让他想起了梦里那些被魔鬼驱使的人群。他看看天空,其中似乎包含着某种启示。这时,曾在梦境中作响的声音再次轰然响起,像千军万马从远方奔驰而来。他抬起头来,看见自己身居在这个世界的尽头,那座神山顶峰下面的漫坡上,厚厚的积雪裂开巨大的口子,和铁灰色的岩石山体分裂开来。这些厚厚的积雪低沉地轰鸣着,慢慢向下滑动,直到断崖处,发出了更大的轰响。沉重者向下坠落,轻盈者向上飞升。最后一股强劲的气流直扑到他面前。冷冽而清新至极的空气使他从惺忪的睡意中彻底清醒过来。这是他一直在盼望的最大的那次雪崩,这说明夏天已经真正来到了。在他四周的草地上,紫色的龙胆已然开放,一丛丛凤毛菊长满茸毛的茎干顶端已经结出了硕大的蓓蕾。他不会太注意那些花,作为一个牧羊人,他想的是,雪崩的危险消除后,明天就可以把羊群赶到更靠近山脚的地方,那里的牧草已经非常茂盛了。雪崩的声音使羊群有短暂的惊惶。他想起点什么,仰起脸瞭望了一阵天上的流云,他突然明白,是想起了那个梦。每次醒来,那个梦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焦躁的情绪还留在心头,像罩在天空一角的乌黑的云团。这天,他却突然看见了自己的那个梦,看见这块土地上早就发生上演过的故事。不止是上演——草原上,农庄中,千百年来,都有说唱艺人不断讲述这个故事。他也很多次聆听过同一个英雄故事《格萨尔王传》。只是,迄今为止,他遇到的说唱艺人并不十分出色,只能演说伟大故事的一些片断。听说,在遥远的地方,有少数天赋异禀的人们能把这些故事演说完全,但也只是听说而已。他只是听过这个漫长故事的一些生动的片断。现在,他想起了那个梦境,知道这个梦境就是那个伟大故事的开头部分,是他听过的那些英雄故事片断的开头部分。这个世界如此安静,他却分明听到隆隆的雷霆声滚动在山间。而他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浑身颤抖,汗如雨下。是什么力量让他看到那伟大故事的开场?好多故事讲述者,一直找不到这个故事的开场。因为没有开场,所以,他们就只能讲述片断,无从知晓一个伟大事件的整体:缘起、过程、结局。牧羊人的叔父就是这样一个艺人。他是一个经版雕刻师,住在两百里外的一个农耕的村庄,农事之余就在梨木上为印经院雕刻经版。他盘腿坐在院子中央,在一株李子树的阴凉下,一刀,一刀,木屑从指缝间漏出,脸上却爬上了越来越深的皱纹。有时,他会喝一点淡酒,之后,就歌唱一些岭国大王格萨尔的故事片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只是描绘:故事主角骑着什么样的宝马,拿着什么样的兵器,穿着什么样让英武的人更其英武的盔甲,会什么样的法术,如果没有一点仁慈心在,很轻易就可以杀人如麻。“然后呢?”牧羊人很多次这样问叔父。“师傅就讲了这么多,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那你的师傅是谁教的?”“没有,他是做梦看见的。他病了,发高烧,说胡话,梦见了这些故事。”“他就不能把梦做完整一点?”“我亲爱的晋美侄儿,你的问题太多了。你走这么远的路来看我,把小毛驴的腿都走瘸了,就是为了来问这样的傻问题吗?”晋美笑笑,没有回答。在这个农耕村庄长着几株李子树的院落里,晋美看叔父把一块梨木版平放在膝头上,嘴里念念有词,用锋利的刀子刻出一个个轮廓清晰的字母。他不想在屋子里和他的堂弟堂妹待在一起。上高中的堂妹明确地表示,讨厌他那一身腥膻的牧场味道。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在牧场上是没有味道的,但是到了视野促狭的农耕村落中时,自己身上真的就有了一种味道。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味道,正是羊啊牛啊这些畜生身上的味道。叔父说:“晋美,不要再惦记味道这个事了,多待一些日子它就没有了。”“我要回去了。”叔父说:“我想你是失望了。我的故事就那么七零八落的,但那也要怪我的师傅。他说,梦做得很全,但醒过来后,就记不起来那么多了。他说,他能讲出来的不及梦里所见一半的一半。”晋美想要告诉叔父自己也在做这样的梦,但梦醒之后什么都记不起来。好多次梦醒,就什么都忘记了。只是被雪崩惊醒的那一次,想起了故事完整的开头。虽然故事的主角尚未登场,但他知道,这就是那个伟大故事起始的部分,所以才要由那么雄壮的雪崩来唤醒。在梦中,去往天庭禀报的菩萨久久没有音信,使人焦躁不安。当他记起了这个梦,想要继续做下去的时候,却又不再做那个梦了。所以,他才赶了两百里长路,毛驴背上驮了礼物来看望叔父。叔父说:“我看晋美你心神不宁。”他没有说话,他觉得必须守住那个秘密。梦中看见英雄故事,都是神灵授意。叔父坐在李子树的阴凉下,让出半边座位:“来,坐下。”他坐下,叔父把经版放到他的双膝之上:“握着刀,这样握,太正了,稍斜一点,下刀,用力,好,好。就这样来。再来,再来。看,就这样,一个字母出现了。”晋美认得这个字母,很多不认字的人也认得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人说,这个字母是人类意识的源头,是诗歌的伟大母亲,就像吹动世界的最初一股风,就像冰川舌尖融化出来的第一滴清泉,是一切预言的寓言,当然也是所有寓言的预言。但叔父要告诉他的不是这个。雕刻只是一种手艺,不该说出这么高深的话来。叔父只是说:“亲爱的侄子,人太多了,神就有看顾不到的时候,这样你就心神不宁了。那时,你就想这个字。”“我又不会刻。”“你就把心想成上好的梨木版,你就想着自己拿着刀,一笔一画往上刻这个字母。你只要想着它,念着它,后来,意念之中就只有它闪闪发光,这样你的心神就能安定了。”回家的路上,他对毛驴说:“我在想这个字母。”这个字念出来的声音是:“嗡!”这个声音一起,水磨啦,风车啦,纺锤啦,经轮啦,好多能够旋转的东西就开始旋转。所有的东西都转动起来后,整个世界也就旋转起来了。毛驴听不懂他的话,低眉顺目地走在前面。大路在一片稀疏的松林中转了一个大弯。毛驴晃动着窄臀,在大路转弯的地方从他视野里暂时消失了。他提高了声音对停在野樱桃树上的两只鹦鹉说:“要想着这个字母!”两只鸟惊飞起来,聒噪着:“字母!字母!字母!”飞到远处去了。他紧走一阵,看见毛驴停在路边等他。毛驴平心静气地看他一眼,又摇晃着脖子上的响铃开步走了。好长一段路上,晋美不断告诉路边出现的活物,自己在努力观想那个字母。他的语气半是郑重半是戏谑。郑重是因为他期望这个法子能帮他重回那个梦境,并在醒来时,不会忘记什么。戏谑是因为他不敢相信这个法子,所以用这样的口吻来使自己事先得到解脱。但他真的希望这个法子是灵验的。穿越山谷时,他对趴在岩石上晒太阳的蜥蜴这样说。在高山草甸上,他对一只双手合十、踮着双脚向远方眺望的旱獭说。他对一头因一对美丽的犄角而显得有些骄傲的雄鹿说。可是它们都没有理会他。后来遇到的活物,好像怕他絮叨,都惊慌失措地早早躲开了。这天晚上,他露宿在一个山洞里。毛驴在洞口啃食青草。近处地面,月光像水一样流淌,到了远处,月光就幻化得像一片雾气了。这样的夜晚,在比周围都高出一截的山上,应该是适合做梦的。他在临睡前还在默念那个字母。可是早上醒来,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做梦。道路越升越高,天空日渐晴朗。第二天,他本来打算住在镇子上的旅馆里,但旅馆没有地方安置毛驴。服务员领他去看楼房后面的院子,水泥地上停放的是大大小小的汽车。服务员很奇怪:“看样子你走了很长的路,走长路的人都坐汽车。镇上就有汽车站,我告诉你怎么走。”他摇了摇头:“汽车上没有毛驴的座位。”他离开旅馆,在镇子外面的小山冈上找一个过夜的地方。那座小山冈光秃秃的,他只好在一座铁塔下过夜。铁塔的基座正好是个避风的地方。天气有点冷,更重要的是,他想往肚子里填点热乎的东西,就燃了一堆小小的火,给自己煮了一壶茶,烤了一块肉,并且后悔没在镇子上给自己弄瓶酒。他没有打算在这个地方做梦。在他看来,这不是个能做梦的地方。小山冈那么荒凉,下面的小镇闪烁着耀眼而不稳定的灯光,更有意思的是,没有遮拦的风横吹过来,铁塔竟发出人头昏脑涨时那种嗡嗡的声响。他把身子蜷曲在羊毛毯子下,仰望着耸立在星空下的铁塔,久久不能入睡。有了这塔,小镇上的人就可以听收音机看电视了。他们还到邮局去打电话。打电话是在一个大房里有很多小房间,每个人把自己关进一个格子,拿着话筒说话时手舞足蹈,表情丰富,那个与之交谈的人却不在跟前。听着铁塔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他有些明白了,那是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在这里汇集在一起,字母,字,词,这些东西都混在了一起,就变成了这种低声哼唱一般的声音。只是这哼唱让人听起来确实是头昏脑涨。在这种声音中,他想默念一下那个万声之首的字母,那个字母却在这所有话语汇聚而成的嗡嗡声中难以显现。他拉起毯子,包住头,把星光和声音都挡在外面。没有想到,他就在这个地方做那个很难往下接续的梦了。起初,他看见这铁塔从顶端开始,发出水晶一般幽深清澈的光芒,那光越来越强,越来越润澈晶莹。原来彼塔非此塔,本来就是天庭之上的一座水晶之塔……还是莫名焦躁。只是这次焦躁是害怕突然被什么东西惊醒过来。[故事:神子发愿]久去不回的观世音菩萨终于从那座水晶之塔后转了出来。来到天庭正门,菩萨说:“咦?人怎么不见了?”但他是菩萨,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惊疑的神色刚爬上眉梢,嘴角却已显现出释然的笑纹,说:“这人还是个急脾气,等得不耐烦了。只可惜,他把面见大神的机会错过了。也罢,也罢,看来也是机缘未到。”于是,他又转身回去面见大神。大神微微一笑,说:“原来我想,索性就让他先做个人间领袖,率领众生斩妖除孽,荡平四方,或许他们就能自己建造起一个人间天国。现在看来,是我的想法过于浪漫了。”菩萨相机进言,大致意思是说,失望的不该是大神,而应该是那个叫做岭的妖魔横行之地,因为种种孽障而失去了建立人间天国的机缘。而且,下界之地是那么广大,应该有地方让大神放手去做同样的社会实验。“修行到你这个地步,也能说出这样糊涂的话来?”大神深感遗憾地叹了一声。“嗡!”这所有赞颂与诅咒的起始之声,从大神口中发出时,菩萨心中感到了一种深刻的震荡。这也是一声召唤。片刻之间,天庭中的众神都齐聚到了大神的四周。表示大神存在的那片强烈气息动荡一下,众神脚下的五彩祥云就荡开去了。下面依然是云雾翻沸,那颜色却是悲凄的灰与哀怨的黑了。大神再动荡一下,于是,下界的情形展现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陆地飘荡在海洋之间。海洋分割的一块块陆地,也就是他们常说的所谓东西南北,上下左右的一个个瞻部洲的情形映现在众神面前。在一块大陆上,上万的人排成方阵,彼此冲杀。另一个大陆上,很多人在皮鞭驱使下开挖运河。又一块大陆上,那么多的能工巧匠集中起来,为活着的皇帝修筑巨大的陵墓。热闹工地的四周,病饿而死的匠人的荒冢已经掩去了大片的良田。在另一片陆地幽深的丛林中,一个人群正在追踪另一个人群,把其中的落伍者烤食了,把剩下的肉干充作继续追踪的长路上的干粮。还有一些似乎是想逃离大陆,他们的船被风暴吹翻在海上。海中比船还壮大的鱼腾跃而起,把挣扎在水中的活人一口就吞下肚去。大神说:“你们看看吧,那些地方都建立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国。看看,国与国怎么互相征战,看看国怎么对待自己的子民。”“崇高的神啊,岭也要建立一个国吗?”“也许他们自己愿意这么想,但那只是试图建立一个国,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国。”“所以您才想……”“想让他们试试,看看能不能够建立一个不一样的国。”大神沉吟半晌,“看来,人的历史只有一种,没有办法找到第二个方向。有魔鬼的时候,都需要我们的护佑与帮助。等到驱除了魔鬼,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国,他们又该互相厮杀了。”然后,大神把岭噶的画面呈现在大家面前。悲苦混乱的情形,使得众神不由得叹息连连。大神再开口时,眉目间带上了责怪之情:“我不相信这情形要经我点拨,列位才能发现。”众神受到委婉的责备,脸上都做出特别怜悯的神情。偏偏一个无名之辈,一个年轻人,起初一脸怜悯的神情,这时却显得悲愤难平了。大神让年轻人来到跟前,说:“你们都不如这神子为下界饱受苦难的众生忧愤那么真切!”神子的父母一步抢到玉阶之前,把神子挡在身后:“犬子定力不够,喜怒常形于色,让大神错责众神了!”大神沉下脸:“退下!”又换了一副脸色,“年轻人,你到我跟前来。”神子摆脱父母的阻挡,上前到了大神跟前:“崔巴噶瓦听从大神差遣!”“你看那下界苦难……”“小臣只是心中不忍。”“好个不忍!让你下界斩妖除魔,救众生于苦难,你愿也不愿?”崔巴噶瓦没有答话,但他脸上坚定的神色说明了一切。“好。只是你要想好,那时你不再是神,也是下界的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经历一样的悲苦和艰难,怕也不怕?”“不怕。”“也许你会褪尽神力,与凡人一样堕入恶道,再也难回天界!”神子的母亲和姐姐已经泪水涟涟了。“甚至你连曾在天界生活的记忆也会失掉。”神子替母亲拭去泪水,兄长一样把姐姐揽入怀中,在她耳边坚定地说:“不怕!”父亲把神子揽入怀中:“亲爱的儿子,你令父亲在众神面前享受了前所未有的骄傲,你也把蘸着毒药一样悲苦的刀插进了我的心房!”“父亲,为岭噶苦海中的凡人祝福吧!”“是的,我祝福你将来的子民,我愿意用全部的法力来加持你,让你事业圆满,让你身处危难境地时,呼唤帮助的声音能从岭噶传到天界!”天庭的大总管说,当崔巴噶瓦下到凡间,众神都发愿请求让大神再赐给他父亲一个同样勇敢的儿子。当父亲的拉着夫人立誓:“恰恰相反,为了记住这个儿子,为了让他不会失去返回天界的力量,我们立誓不再用更多的精气神血孕育出新的子息!”[说唱人:瞎眼中的光]?牧羊人晋美在梦中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早上醒来,他发现四周的荒草上霜针闪烁寒光。腮边的羊毛毯上,结起了一串晶莹的冰珠。他不知道那是自己泪水的凝结。他摘了颗冰粒含进口中,牙齿并没有感到冰的冷冽,舌头却尝到了里面带着苦涩味道的盐分。他记起了梦境,知道那是自己的泪水。他又放了一颗冰粒在舌尖之上细细品尝。这是水中、岩石中、泥土中都有的味道。羊群就常常把头凑到岩缝中舔食其间泛出的盐霜。每年人们都要到北方的湖泊中去捞取那美丽的晶体,这种味道钻进身体里,人就有了力气。要是吃食中缺少了盐,一个个村庄会像陷入梦魇一般而了无生气。高原早晨的寒气总是凛冽的,但他不只是感到冷。他想起村子里的降神师。人们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比如一头牛或者一个人的魂魄丢失了,不知能不能找回来,就请他到家里来问上一问。降神师吃喝够了,就弄暗灯光,念动咒语,然后浑身颤抖,表示有知晓一切的神灵附体到了他的身上,要借他的口给凡间的众生一些有用的指点。降神师像个木偶一样地摇晃僵硬的身子,用非人间的浊重声音说,牛回不来了,被三头狼吃掉了,那个失魂落魄的人,走过河边时,冒犯了某种邪祟,只要去施舍些供品,说上一些好听的话,就又会生龙活虎了。神灵离开时,降神师就像根僵硬的木头一样倒在地上。但晋美只是颤抖,这是另外的一种神灵附体。草原上把从梦中得到英雄故事的人称为神授之人,是神灵在梦中把故事告诉他们的。有时候,神灵就是故事里的主角,就是下到凡间成就了伟大事业,建立了伟大岭国的神子崔巴噶瓦本人。但是牧羊人晋美却只在梦境中看到故事徐徐展开,而没有神灵来亲自宣喻。小时候,村子里来过一个瞎眼的说唱艺人,他在梦中所见的那个叫格萨尔的金甲神人更加干脆,用一把利刃切开他的肚子,然后把一卷卷书塞进他腹腔。瞎眼的说唱人都记不起来神人有没有把他切开的肚子缝上,他只知道自己在磨坊的哗哗水声中醒来,肚子上没有伤口。他知道自己并不认识书卷上的任何一个字,但他的脑子已经天上地下,轰轰然奔跑着千军万马。他想重新睡回到梦境里去,也许授予他故事的神灵就该显形了。但是毛驴走过来,用嘴把他蒙住脑袋的羊毛毯子拉开。毛驴叫了一声。晋美说:“我想再睡一会儿。”毛驴又叫了一声。“伙计,我想再睡一会儿,你明白吗?”毛驴还叫。“你的叫声那么难听,神是不会喜欢的。”毛驴一使劲,把毯子整个从他身上拉下来。晋美只好站起身来:“好吧,好吧。”他和自己的毛驴起程上路往回村的路上去了。他那只总是迎风流泪的左眼真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蒙上右眼,毛驴、路、山脉都从眼前消失了,只有一些五彩的光斑,一串串络绎而来,从阳光所来的方向。放开右眼,所有一切都又历历在目。每天,他还是赶着羊群上山,等待那个一定会来的奇迹出现。但是,每一天都跟往常一样,山峰上的冰雪日渐融化,雪线一天天升高,山下承接融雪之水的湖泊日见丰满。可是那曾经打开过的梦境之门却总不开启。他闭上眼睛,嘴里念诵叔父教给他的万声之源。他闭上右眼,用正在瞎掉的左眼迎接东方蜂拥而来的光,看见那些光在眼前幻化为种种绚丽的色彩,这时他就念动那个词:“嗡!”他还在心头用意念描摹那个字母:“嗡!”但是,那些旋转不停的彩色光斑中没有涌现神灵的形象。他只好继续放羊。晚上下了山,发现村子里有人家在偶尔有汽车驶过的公路边开了一个杂货店,出售温和的啤酒和暴烈的白酒。初夏的黄昏,男人们就聚集在杂货店前的草地上,往胃里灌酒,让脑袋膨胀,让身子轻飘,然后开始歌唱,唱那些广播里流行的歌,然后,也有人唱起那部英雄故事的片断:“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今年丁酉孟夏初,上弦初八清晨间,岭噶将有吉兆现,长系高贵的凤凰类,仲系著名的蛟龙类,幼系鹰雕狮子类,上至高贵之上师,下至氓然之百姓,会聚一堂期佳音,岭噶将有吉兆现!”[故事:神子下界]说莲花生大师离开岭噶,心里却又生出了悔意。他并不怕那些妖魔邪祟,之所以产生倦怠之心,反而是因为那些蒙昧无知的百姓。那次他久等菩萨不至,离开天庭,回到自己修行之地不久,就传来了神子崔巴噶瓦将下界到岭的消息。这么一来,他要再次返回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已经不可能了。但他毕竟去过那地方,那地方的人民在他离开之后,仍在传说他的种种事迹。大师知道,这是他们对没有充分听从他的开示,他离开时也没有真切挽留而表达的后悔之意。他说:“我跟那个地方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有声音就问:“如何就是不解之缘?”大师笑而不言,但他看见百年之后,岭的那些雪峰,那些蓝汪汪的湖岸边已经耸立起很多巍峨的寺院。那些寺院的殿堂中,大多供奉着自己泥胎金身的塑像,接受着丰富的供养。但他没有回答。对他发问的是共同修行的上师汤东杰布。莲花生大师对汤东杰布说:“看来,要请你让岭噶人知道神子将要降生在他们中间了。”“为何你不亲自前往?”“因为我后悔自己回来。”汤东杰布笑笑,答应了朋友的请求。过了很多很多年,岭国消失了,但在岭国曾经存在的地方,产生了一个戏剧之神,也叫做汤东杰布。两个汤东杰布是不是同一个人,没有人考究过。但汤东杰布当时的做法倒是颇具戏剧性。他身子未动,能量巨大的意念已经到达了岭噶,要让人能够预感到他的到来。那时的岭共有数十个部落,这些部落首领中位高德重、众望所归者是老总管绒察查根。人们并不认为他是部落首领中最杰出的那一个,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对于世俗事务最乐此不疲、最津津有味的一个。这天太阳刚刚落山,老总管就睡下了。他很累,但睡不着。部落间的征战,家族成员间因为权力而起的龃龉,都在激发他已然开始衰老的身体中潜藏的斗志。法力高强的莲花生大师离开岭噶更让他深感遗憾。于是,好些日子他都不去人们喝酒作乐的场合。他总是问自己,岭真的要孽债深重而长沉苦海,永远受不到神光的照耀吗?随着这天的太阳沉入西边苍茫迷离的地平线,他让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睡眠。但他很快就觉得光芒刺眼,刚刚西沉的太阳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升上了东方的天空,如一面金轮在天空中旋转。旋转不停的金轮中央,一支金刚杵从太阳中央降下,直插在岭噶中央的吉杰达日山上。那天象真是奇异啊!太阳还高挂天空,银盘般的月亮又升上了天顶。月亮被众星环绕着,和太阳交相辉映的光芒照耀了更大片的地域。老总管的弟弟森伦也出现在他梦中。森伦手持一柄巨大的宝伞。宝伞巨大的影子覆盖了一个远比岭的疆域还要广大许多的地区。东边达到与伽地交界的战亭山,西边直抵与大食分野的邦合山,南方到印度以北,北方到了霍尔国那些咸水湖泊的南岸。然后,一片彩云飘来,彩云之上,是上师汤东杰布来到了岭噶,他一边从天空中飘逸而过,一边对老总管说:“老总管不要贪睡,快起身,若要日光耀岭噶,我有故事与你听!”老总管待要问个仔细,上师驾着彩云已经飘然而过,降落在东边草原尽头的玛杰邦日山上。绒察查根从梦中醒来,立即感到神清气爽,心里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立即吩咐下面快快去神山迎候汤东杰布上师。“回总管话,上师的修行之地在西边!”老总管只好把原委告诉他们:“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这梦岭噶人祖宗三代都没敢想到过,这梦岭噶子孙三代也难做到。真不知我们这些黑头藏人是否能消受!上师也出现在梦中,快快迎请上师前来把梦圆!”“上师真的要来?”“上师已经来到岭噶了!他降临在了玛杰邦日神山之上。牵上最好的马匹,备好最舒适的肩舆,快快前去迎接!”老总管派出快马,派出群鸟一样欢欣的信使,分别到长、仲、幼三系各部落,请众首领务必于本月十五日,日月同时出现于天空,雪山戴上金冠之际,来老总管城堡处聚集。其时,汤东杰布上师不等迎接,已经手持一根藤杖来到了总管城堡跟前,并在那里作歌而唱,但华丽马队和漂亮的肩舆都经过他直奔东山去了。马队激起的尘土,和马背上勇士们尖锐的啸叫淹没了他。等到尘土散尽,马队已经去得很远了。他又开始作歌而唱,这才引来了在城堡议事厅中安排诸事已毕的老总管。老总管何等眼力,一看此人相貌奇崛,那手杖的藤条更是采自仙山,便前去动问他可是智慧无边的汤东杰布上师。上师起身背对城堡像要离开。老总管没有追赶,只是口诵起古老的赞词:“太阳是未经邀请的客人,若不以温暖的光芒沐浴众生,徒然运行有何用?甘霖是不请自来的客人,若不能滋润辽阔田野,驾云四布有何用?”上师转身面对站在城堡庄严大门口的老总管,哈哈大笑:“机缘已到!机缘已到!”他声音不大,却早已传达到天庭,传到相距遥远的莲花生大师耳朵里去了。声音传到天庭,大神知道,神子崔巴噶瓦天神的寿命要暂时终止了,便召集众神来为他做最后的加持。声音传到莲花生大师耳朵里,让他心宽不少,便安坐下来,替岭的未来多有祝祷。那时,上天救助人间有各种不同的教法,大神说:“既然有佛教一派的莲花生已与岭噶民众修下了缘分,就让佛教成为岭噶永远的教法吧!”当下就差人把佛教所奉的神灵都请到跟前来。这是天上,而在地下,老总管把汤东杰布请入城堡中,在议事厅上,深深拜伏于上师座前:“昨天夜里,上师就经过了我的梦境,今天就请上师为我,更为陷于苦海的岭噶众生详解此梦境。”汤东杰布笑了:“好吧,谁让我不小心就从人梦境中经过了呢?不过,纵使我有些许法力,也不能在口焦舌燥之时为人详梦吧。”老总管一拍脑袋:“水来!”下面就端上来洁净清冽的泉水。“不,奶!”老总管又挥手。上师小口地啜饮甘泉,又大口喝下一碗牛奶,说:“这么长的路,虽不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腹中真也有些空落了!”“再来一碗?”“罢了,还是来说说你的梦境吧。”老总管端端正正地在上师下首坐下,俯首道:“愚臣请上师开示!”上师就朗声起诵:“嗡!法界本来无生死,啊!偏是可怜生死相因之众生!哞!我来释你神奇的梦,老总管请仔细听!”原来老总管梦中所见升上东山的太阳,象征岭噶将为慈悲与智慧之光所照耀;飞坠而下的金刚杵,象征将有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将在老总管所辖的领地上诞生。这个英雄最终将建立一个伟大的称为岭的国,森伦出现在这个梦中,并手持宝伞,象征他就是那个天降英雄在凡间的生身父亲,伞影所笼罩的广大地区,就是他英雄的儿子所建之国的广大疆域。听了上师这番讲述,老总管直感到眼前云开雾散,满眼光明。此时此刻,岭噶各部落的首领正率众翻越高耸的山脉,越过宽阔的河流与湖沼,从四面八方络绎而来,聚集到老总管的城堡跟前。威严的城堡高耸在一弯箭弓似的山脉臂弯里,从西北方浩荡奔流而来的雅砻江水正好在山湾前拉出一条笔直的弦,弓与弦之间,是百花盛开的平整草滩。老总管城堡前的草滩上人喊马嘶,彩旗密布,各部落扎营的帐幕布满了草滩。人们穿戴节庆的盛装,犹如百花争艳。营帐面对河流围出一个巨大的半圆,拱卫着中央的议事大帐。那议事大帐,高耸如一座皎洁的雪山,覆盖其上的金顶,犹如朝阳般闪烁夺目的光芒。大帐内部,排列好了金座银座,一个个英雄座上都铺着增加英雄威仪的虎豹之皮。有人登上城堡高处,吹响了召集众头领议事的螺号。大帐中,先是各部落头领各安其位,然后各部落的千户与百户相继入座。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在上座,年轻勇武之士居下首。正是:人有头、颈、肩,牛有角、背、尾,地有山、川、谷!众人轰轰然按序入座已毕,老总管向大家讲述自己所梦的吉兆和汤东杰布上师的圆梦之言。喜讯从议事大帐闪电一样传布到万众之中,岭噶的人们顿时一片欢腾!老总管眼神炯炯地扫视一遍帐中的众人,神色变得严肃而凝重了:“大家都应该听说了,走出岭噶,无论东西南北,那里的众生都已建立起自己的国,王宫壮丽,秩序井然。哲人在学堂里传布沉思之果,田庄长出丰美的蔬果,牧场溢出的奶仿佛不竭的甘泉。可是,岭噶人却还在茹毛饮血,还挣扎在外在与内在妖魔的恶法下面。所以如此,不是神没有眷顾我们,而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不够让神来眷顾的资格!今天,岭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些安坐于这大帐中,决定着许多子民命运的人都应该自省了!”大家都点头称是,俯首默然去省看自己内心去了。却也有人,比如达绒部的首领晁通不以为然,嘀咕道:“那也是为首者该负最大的责任,如果是我做岭噶的总管……”其他部落的首领有些轻蔑地制止了他:“咄!”“你用如此腔调,我是一匹牲口吗?”“你是人,就该按老总管的吩咐反躬自省。”各部落子民们并不知道议事大帐里所起的波澜,只是在为神界终于要来帮助结束下界的纷乱与悲苦而纵情欢呼。数万人众的欢呼声直冲云霄,到达了天庭。天庭正门那里彩云的幔幕都被欢呼声冲激开来。大神说:“崔巴噶瓦下界的时候来到了。”他吩咐人召来了崔巴噶瓦,让他看见下界岭噶万众欢腾的情形:“年轻的神子啊,下界的悲苦激荡了你内心的慈悲之海,看吧,你很快就要降生到他们中间,你将成为他们的王。”崔巴噶瓦俯瞰下界,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我看到了。”大神平和的表情变得凝重了:“也许你只看到了外面,但没有看到里面。”“里面?大神是说躲在阴影和山洞里的妖魔邪祟吗?”“不仅如此,还有那些议事大帐里面,所有人的内心里面。”崔巴噶瓦本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在天界生活,飘来飘去连身子的重量都感觉不到,有点忧虑都全是因为偶然发现了另一世界的悲苦,但大神这么一说,倒把一粒怀疑的种子播在了他的胸间。大神说:“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些,我只应该让更有法力者给你尽量多的加持和灌顶,让你去迎接未来的人间考验。孩子,世间有了疫和病,草木药物没有闲居的权利。现在我要你端坐不动,闭眼不看,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可以接纳各种法力的巨大容器就可以了。”闭眼之前,他看见天庭的大神已经把法力无边的西天诸佛都聚集起来了。毗卢遮那佛,从额头上发出了一道光,光芒遍照十方,把那个万法之始的“嗡”字,变成一个八幅金轮,在神子头顶旋转一阵,就直接从他额际钻入了身体中去了。他被告知,有了些加持,无论身处于如何污秽丑陋的环境之中,都能保持身心洁净而不堕入恶道,这是对一个将去到下界的神灵的最基本的安全保护。喜现佛又移步上前,从袒裸的胸口发出一道光,这道光在空中悬停半晌,化作一枚金刚杵钻入了神子的胸口,仙女们上来用宝瓶中的甘露替神子洁净身体,他因此可以避免沾染世间的业障。吉祥庄严宝生佛也来了,他从肚脐间发出一道光,把尽量多的福分与功德聚集起来,化作一个燃烧的宝瓶,钻入了神子的肚脐。因此,他将与世间那些暗藏的珍宝有了相见之缘,他将发掘出许多珍宝,助益他在人间建立一个国泰民安的国家。作为未来的国王,他将需要这样的机缘。上天的佛们真的能把一切都化成光,让他们身体的任意部位发出任意的光。阿弥陀佛从喉头发出了一道光,这道光能把一切语言的能量化成一朵红莲,如果谁承受了这道光,就得到了人间对六十种音律的使用权。但佛没有把一切都变成光,只是把一个凝结了神灵们对未来美好誓言的金刚杵,降到了神子的右手,佛说:“亲爱的年轻人,拿着这个,因为它代表了让你不会忘记拯救众生的誓言。”“我怎么会忘记呢?”“不然,不然,也许到了下界,就是……”不空成就佛又来到了跟前,说,“要是年轻人不忘记他的誓言,做出一番事业时,那些容易轻狂而又具有野心的众生中,有些人就要对你生出嫉妒之心了,那么,”这个长相颇为幽默的佛从胯间发出一道光,钻入神子身体同样的部位,“孩子,这是一种力,可以让你免受嫉妒之火的伤害,当然这也是一种权,使事业无边的权!”嗡!神子身上已经聚集了一切福德与法力,他站起身来时,本以为身体里灌注了那么多的东西,会非常沉重,不想却是那么轻盈。因为他站起时用力过猛,连双脚都差点脱离了踩着的玉阶,使整个身体飘浮起来。他心中也有些微遗憾,天庭里那么多路数不同的神仙,给他加持的却偏偏只是佛家一路,但他只是望了大神一眼,话到嘴边却没有发声为言。大神却笑了:“神也是各管一方,岭噶本该就是佛光沐浴的地盘。”“只是……”“只是什么?说来听听。”神子低声说:“只是我以为另外一些神会好玩儿一点。”大神朗声大笑,转脸对刚刚倾全力加持后有些虚脱,正倚坐于玉阶之上休息的众佛说:“听见了吧,我想他是说你们过于正经了一点。”众佛合掌,不动嘴唇却都发出同样浑厚的声音:“嗡——”大神说:“现在回到你父母和姐姐身边去吧,这一别,又要很长时间了。我和他们还有事要忙,要替你在岭噶挑选一个有来头的好人家!”众佛说:“这件事,就让给莲花生大师去办吧。”这个意念立即就传到莲花生大师修行的山间洞窟了。大师走出洞窟,盘腿坐在一个可以极目眺远的磐石之上。他闭目凝思,把右手两个手指交叠起来,做一个手势,岭噶所有的景象就源源不绝在眼前显现。神子崔巴噶瓦的降生之地就选在了中岭与下岭交界之地。那个地方,天如八幅宝盖,地如八宝瑞莲,河水的波浪拍击着高原上那些浑圆山丘的崖石堤岸,仿佛在日夜吟诵六字真言。地方的风水一目可见。而无论在天界还是凡间,一个有来历的家族与有功德的父母才是最重要的。大师首先考量最古老的六个氏族,但迅即就被否定了。他又在脑海里把藏地最著名的九个氏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果然其中有一个穆氏生活在岭噶。这穆氏一家有三个女儿,幼女名叫江穆萨,出嫁后生了个儿子叫森伦,这个人天性善良,器量宽宏,完全够资格做天降神子的生身父亲。大师掐指算来,父系是穆族,母系就该是龙族。也就是说,天降神子的母亲要在高贵的龙族中去寻找。那个高贵的女性居于龙宫之中,正是龙王娇宠的幼女梅朵娜泽。想那龙宫也是水族们的天堂,龙女出宫,也如神子下降到凡间一般。为了广大岭噶藏民的福祉,龙王割爱将女儿嫁到岭噶与森伦做了人间夫妻,还陪上了丰厚的嫁妆。于是,一切机缘成熟,神子崔巴噶瓦便自动结束了在天界的寿命,准备降临到苦难的人间。[故事:初显神通]六月,百花盛开的季节,龙女梅朵娜泽嫁给了森伦。在去往岭噶的路上,梅朵娜泽看到一朵白云从西南方飘来。莲花生大师的身影在云头上示现。大师说:“有福德的女子,上天将要借你高贵的肉身,降下一个拯救岭噶的英雄。无论将来遭逢怎样的艰难,你都要相信,你的儿子将成为岭噶的王!对妖魔,他是厉神;对黑发藏人,他是英明勇武的君王。”龙女闻言,心中不安:“大师啊,既然我未来的儿子从天界降下,他是命定的君王,那你还说什么遭逢艰难?”大师垂目沉吟半晌,说:“因为有些妖魔,住在人心上。”虽然龙女知道自己此行原是领受了上天的使命,但一直娇生惯养的她,闻听此言也禁不住心生惆怅,泪水盈眶。再抬头时,大师驾着的云头已经飘远。婚礼之后,面对森伦万千宠爱,百姓的真心爱戴,她真想象不到,当她未来的儿子降生时,会有什么样的艰难。有时,她望着天上的云彩,含着笑意想,大师是跟她开个玩笑。但笑过之后,她还是感到有莫名的惶恐袭上心来。在她之前,森伦曾从遥远的地方娶回一个汉族妃子,生有一个儿子叫做嘉察协噶。嘉察协噶要比梅朵娜泽年长几岁,已是岭噶老总管麾下一个智勇双全的大将。他把梅朵娜泽当成亲生母亲一样来侍奉。有时,叔叔晁通语言轻佻,他说:“我的好侄儿,要是我,英雄美女,我会爱上年轻的妈妈!”嘉察协噶装作没有听见。叔叔把这话说了又说,于是,羞恼不已的年轻武士,把一团青草塞进叔叔嘴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眼里暗含着无限的悲伤,就是雄鹰落在这样的光中,都会失去矫健的翅膀。每到此时,梅朵娜泽心里会涌上温柔的母爱:“嘉察协噶,你为什么常常怀有这样的忧伤?”“我年轻的母亲,因为我想起亲生母亲是怎样怀念故乡。”“你呢?”“岭噶就是我的故乡。我四处征服强敌,却不能解除母亲无边的痛苦。”梅朵娜泽闻言泪光荡漾,这让嘉察协噶悔愧难当:“我不该让母亲心生悲戚。”“如果我为你生下一个弟弟,你会不会忍心看他遭逢不幸?”嘉察协噶笑了,自信满满:“母亲怎么有此担心?我用生命起誓……”梅朵娜泽笑了。转眼就到了三月初八。白天就有吉兆示现。城堡中间,有一眼甘泉会在冬天冻结,春暖花开,冰消雪融,那眼泉水就会重新喷发。这天,泉水拱开厚厚的冰层,使浊重的空气滋润而清新。而且,天空中还飘来了夏天那种饱含雨意的云层,云层中还有隐隐的雷声激荡。梅朵娜泽眉开眼笑,说那像极了水下宫殿里的龙吟之声。整个冬天嘉察协噶都领了兵马,与侵犯岭噶的郭部落征战。嘉察协噶率大军一路反击,前线不断传来胜利的消息。每有快马出现在城堡跟前,一定是有新的捷报到了。这一天,又有新的捷报到了。岭噶兵马已经荡平了郭部落所有关隘与堡寨,助阵巫师团都被斩于阵前,郭部落的全部土地、牲畜、人民与所有财宝都归于岭部落辖下,不日,大军就将班师凯旋。那天晚上,森伦和梅朵娜泽回到寝宫时,外面还是欢声雷动,因此使得夫妇俩久久不能入梦。梅朵娜泽说:“愿我与夫君所生之子,也像长子嘉察一样正直勇敢。”那天晚上,梅朵娜泽刚刚入梦,就见一个金甲神人始终不离左右。然后又看到头顶的天空隆隆作响,云层裂开时她看到了天庭的一角。从那里,一枚燃烧着火焰的金刚杵从天上飞坠而下,然后猛然一下,从头顶直贯入到身体深处。早上醒来,只觉得身体轻松,而心怀感动,她忍不住含羞告诉夫君,他们的儿子已经珠胎暗结,安座于肉身之宫了。两个人走上露台,再次听到彻夜狂欢的百姓们发出的欢呼。一抬头,就看见初升的阳光下,从大河转弯之处的大路之上,奔驰而来岭噶凯旋的兵马。后面是尘土,中间有旗旌,前面是刀戟与盔甲闪闪的光。天佑岭噶,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九个月零八天,到了冬月十五。这一天,梅朵娜泽的身子像最上等的羊绒一样蓬松而柔软,心识也透明晶莹如美玉一般。她当然听说过妇女生育的痛苦,更看见很多妇人因此丢失性命。她曾经悄声对自己说:“我怕。”但她儿子降生时,她的身体没有经受任何的痛苦,心中也充满了喜悦之情。更为奇异的是,这个儿子生下地来,就跟三岁的孩子一般身量。这是冬天,天空中却响起了雷声,降下了花雨。百姓们看见彩云围绕在她生产的帐房。汤东杰布上师也前来祝贺,并由他给这孩子取名:世界英豪制敌宝珠格萨尔。在庆祝穆氏家族再添新丁的宴会上,大家都要梅朵娜泽把这个身量超常的孩子抱来仔细看上一看。大家都愿意给他最美好的祝愿。嘉察协噶更是满心喜悦,接过那孩子举到眼前,格萨尔见了哥哥,眼睛闪闪发光,并做出种种亲昵的举动,嘉察也不由得把脸紧贴在弟弟的脸上。见此情景,汤东杰布上师说道:“两匹骏马合力,是制敌的基础;两兄弟亲密,是富强的前兆。好哇!”嘉察协噶想叫一声弟弟的名字,却一时间发不出声来:“就是上师取的名字太复杂了。”“那就简化一些叫他格萨尔吧。”他还对老总管说,“你们要用牛奶、酥酪和蜂蜜将他好好养育。”梅朵娜泽把孩子抱在怀中,看他嘴阔额宽,眉目端庄,不禁心生欢喜,嘴里却说:“这么丑丑的样子,就叫他觉如吧。”人们觉得这名字比格萨尔更加亲切,就把觉如唤做他的乳名了。身为叔叔的达绒部长官晁通却很难融入这种喜庆的气氛中间。他想,岭噶的穆氏家族共一个祖先,后来却分出长、仲、幼三个支系,很长时间里并不分上下。自从森伦娶回汉妃,生出嘉察协噶这个令所有岭噶人同声赞颂的儿子后,他们一家在幼系的力量就日益强大。老总管出于幼系,自己所统领的最为富庶的达绒部落也属于幼系。照理说来,老总管之后,该是他晁通执掌大权了。不想如今同出幼系的森伦又与龙族之女有了格萨尔这个一出生便呈现诸多异象的儿子,自己的梦想也许就要化为泡影了。想到此,他不禁心生毒计,要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他起身回家,驱马登上山冈,回望山下人声鼎沸的山湾,他心里像爬满了毒虫一样,满是孤独之感。想起自己对那个初生婴儿的恶毒念头,他清楚那是胆小鬼的做派,但他的胆子已经大不起来了。少年时代他胆大气盛,好勇斗狠。一次,两个人打架,他只几拳头就让对方一命归西了。有人告诉他母亲一个让人变得胆怯的秘方:喝下胆小怕事的狐狸的血。母亲照章办理。巫师没有告诉他母亲,喝下这血后,人也会染上狐狸的阴暗与狡猾。他驻马在山冈上,想起嘉察协噶和那个初生婴儿眼中坦荡的神情,想到自己的眼睛会像一个自作聪明的狐狸胆怯而狡诈,禁不住自惭形秽。毕竟当初的他只是蛮横,同时也是非常坦荡的啊!所以如此,完全是中了命运的魔法。问题是这种羞惭之情使他的内心更加阴暗了。三天后,当他满面笑容再次出现时,带来了乳酪和蜂蜜:“真是可喜呀,我的侄儿才生下来,就有三岁孩子一样的身量,要是吃下我奉送的这些食物,必定能更快成长!”他的话像蜜糖一样甜,送来的吃食里头却掺下了能够放翻大象与牦牛的剧毒。晁通抱过侄儿,把这些掺了毒药的食品喂到觉如口中。觉如把这些东西全吞下,然后,用清澈无比的眼睛含笑看他,没有显示一点中毒的迹象。那孩子举起手来,手指缝间冒出缕缕黑烟,原来,他运用天赐的功力,把那毒性都从身体里逼出去了。晁通不明就里,看见自己指尖还沾着一点新鲜乳酪,便伸出舌尖舔了一点。肚子里的肠子立即像是被谁拧了一把,剧痛像闪电的鞭子猛然抽打了他。他意识到自己这是中毒了。他想叫救命,刺痛的舌头却让他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来。大家只听到他发出狼嗥一样的叫声,奔到了帐房之外。在他身后,觉如发出了轻快的笑声。侍女说:“哦,晁通叔叔学狼叫逗少爷高兴!”晁通跌跌撞撞跑到河边,把舌头贴在冰上好一阵子,才能念动咒语,召唤他的朋友术士贡布惹扎。这术士修炼得半人半魔,能够摄夺活人魂魄。那些魂魄被摄夺的生人会像僵尸一样供其驱使。术士是晁通秘密结交的朋友,两个人在百里之外也能用特别的咒语相互沟通。晁通躺在河边,一等舌头不再麻木,就念动了求救的密语。片刻之间,就有一只翅膀宽大无比的乌鸦像一片乌云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借着这暗影,术士贡布惹扎把一包解药投到了晁通的手边。乌鸦飞走了,晁通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时的觉如已经开口说话了。母亲问:“你叔叔怎么了?”觉如却答非所问:“他到河边清凉舌头去了。”“但他不在河边。”“他到山洞里去了。”晁通确实乘上幻变出的一只兀鹫飞到术士修炼的山洞里去了。觉如告诉母亲:“叔叔引着一股黑风向这里来了。就让这黑风老妖做我收服的第一个倒霉蛋吧。”觉如的真身还端坐在母亲面前,天降神子的分身已迎着黑风袭来的方向而去。那贡布惹扎刚飞过三个山口,便迎头碰上觉如的分身长立在天地之间,并有九百个身穿银白甲胄的神兵听其差遣。觉如端立不动,只是眼观六路,待他使上法来。黑风老妖早就看出觉如真身并不在此,便绕过了白甲神兵的阵势往下一个山口飞去。刚绕过山口,又见觉如再次长身接天,身边环绕着九百个金甲神兵。如是重复,他又两次见到觉如的分身,身边各有严阵以待的九百铁甲神兵和九百皮甲神兵。此后他才看到觉如的真身端坐在帐房门前。只见他一伸手,把面前的四颗彩色石子弹向虚空,那四九三千六百个带甲神兵便把他围在当间,真如铁桶一般!贡布惹扎挥动披风,借一股黑烟才得以转身逃遁。这回,觉如把分身留在帐房里安定母亲,真身早已腾入空中,追踪黑风术士来到了修行的山洞之前。贡布惹扎这时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怪只怪自己经不起诱惑,听信晁通之言,相信有朝一日,当晁通总领了岭噶时要请他做未来的国师。也怪自己不曾相信,说那龙女嫁到岭噶,那是天神将要下到凡间来降妖除魔的传言了。“罢!罢!罢!”贡布惹扎刚钻进洞中,就被那孩子搬来一块如磐巨石把洞口死死地堵住。他把几百年修炼出来的法器都抛掷出来,才把那巨石炸出一个小小的洞口。结果,却让觉如从天上引来一个霹雳,钻入洞中,把那家伙炸了个粉身碎骨。好一个觉如,摇身一变就化成了贡布惹扎的模样见晁通去了。他声言已经将觉如的神兵打得溃不成军,那娃娃已经一命呜呼了,因此要晁通的手杖作为谢礼。那根手杖颇有来历,原是魔鬼献给黑风术士的宝物。黑风术士又转赠给晁通。拿上这根手杖,念动咒语,人就可以快步如飞,行止如意。晁通正在忐忑不安,听此消息不由得又惊又喜。但要他还回这根如意手杖,心中又着实不舍。觉如假扮的术士声称,如若得不到这根手杖,就把他谋害觉如的事禀告给老总管绒察查根和嘉察协噶。晁通心里就是有百般不愿,也只得忍痛割爱,把宝贝手杖交到了贡布惹扎——神子觉如的手上。觉如掀动披风飞去了,身后不是吹起黑风,而是出现了彩虹的光芒。这让早染上狐疑毛病的晁通越想越是心中不安,便又飞往术士的修行洞去了。到了那里,才发现早已狼藉一片。一块巨石把原本宽敞的洞口堵得死死的,他奇怪的是大石头上怎么会有一个新开的小洞。他从那个洞中向里窥望,看见贡布惹扎已经身首异处,面目全非,只是已经与身体脱离的手还紧抓着那支手杖。他并没有为朋友之死而悲伤,而是急着要拿回手杖。但那个洞的确太小,无法容下一个人的身量,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鼠,焦躁不安地吱吱叫着从小洞钻进了大洞,洞里却只有尸体没有手杖。他担心是鼠眼看不周全,就想变回人身再仔细看上一看。可是不管怎么念动咒语,自己还是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上蹿下跳。他害怕了,想要赶紧逃到洞外。这时,咒语却发生作用了,鼠头变成了人头,可是咒语又没有完全发生作用,他的身体还是鼠的身体。鼠身承受不住人头的重量,使他一头撞在了地上。他挣扎到洞口,才发现人头是无论如何钻不出那小小的洞口的。其实是觉如的法力把他的魔法压制住了。觉如现身洞口,故作讶异:“哪里来的人头鼠身的怪东西,一定是妖魔所变,我一定要为民除害,杀掉它!”晁通赶紧大叫:“侄儿啊,我是你中了魔法的叔叔啊!”觉如一时间有些糊涂。后来有人说得好,“好像是电视信号被风暴刮跑,屏幕上出现了大片雪花。”电视信号被风暴刮跑,草原上的牧民会拉长天线,向着不同的方向旋转着,寻找那些将要消失的信号。甚至他们会像短暂失忆的人拍打脑袋一样,使劲拍打电视机的外壳。觉如也站在洞口拍打着自己的脑壳,说:“好像他是中了自己的心魔,怎么是中了别人的魔法?”这样自问时,他的神力已经消散了不少,晁通借机钻到了洞外。他见这孩子一脸迷茫,就拍拍一身的尘土,说:“小孩子家,不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玩耍。”然后,晁通摇晃着身子大模大样地离开了他的视线,直到转过山口,才飞奔而去了。回到数百里外的家中,他想到自己的毒计,都被这孩子不动声色地轻易化解,想他可能真如传言一般是从天界下凡的了。如此一来,他这人人称道是足智多谋的晁通就永远只是达绒部长官,在岭噶永无出头之日了。想到此,一整天,他都酒饭不进,从他早就空空如也的肚子里,除了如雷的肠鸣,还吐出一串串深深的叹息。[说唱人:老师]?就是为了下面故事进行的方便,在神子刚刚降生人间之时,该把他复杂的家庭关系捋上一捋了。牧羊人晋美这段时间脑子里一团迷糊,但他还是想,该把那些关系弄弄清楚了。还好,草原上总是有说唱英雄史诗的艺人在出没,使他得到很多相关的信息。后来当他到广播电台去录制他的说唱,无线电波传来他的说唱,在草原牧人帐房的收音机里每天准时响起时,人们就对着话匣子说:“那人本来就是要成为说唱艺人的,所以,他在那么短短的时间里,做了那么多梦,遇到那么些异人,为他梦中的空白做了种种补充。”那天草上的露水很重,羊吃了带露太多的草,肠胃会受到伤害。所以,晋美专门晚些动身,把羊赶上山坡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叫累的画眉鸟已经休息,蜥蜴们也已晒暖了体内的冷血,四处飞蹿着寻找虫子。这时,远远的大路上,从太阳倾泻下来的耀眼光瀑后面,那个说唱人出现了。先看见的不是人,而是这个人高举的旗幡,然后才是那个老人躬腰驼背地一点一点拱出了地平线。彼此问候过后,老人笑笑,说:“还没有开唱呢,我怎么就舌燥唇干了?”晋美从暖壶给说唱人倒了一杯茶,说:“那就替我唱上一唱。”“那就来上那么一小段?”“是我弄不清楚的那一段。”“年轻人也想学着唱。”“我梦中所见总是不够完全。”“哪一段?”“神子降生的家族,枝枝蔓蔓,犹如一团乱蓬蓬的羊毛。”老艺人问明情形,看羊四散到草滩上,坐下来,不是唱,而是说,他说,如此这般,也许能帮助他越过那道坎。“那你是我的老师了。”“那我算是你的老师吧。”[故事:前传]说起来,神子将要降生的这个家庭血统高贵,但人世间血统高贵的家族总是枝枝蔓蔓的,像一丛老灌木那么枝杈众多,在外人看来,比实际情形还显得夹缠纠结,非常复杂。啊,因为岭是藏地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先说说整个藏地情形吧。藏地最古老的是六个氏族。他们分别是直贡的居热氏、达隆的噶司氏、萨迦之昆氏、法王朗氏、琼布之贾氏、乃东之拉氏。可这些古老的氏族并不能保证其始终如一的生命力,时移势迁,后来的藏地,最为有名的就是新崛起的九大氏族了。面对这九个氏族,那六个老氏族系统的成员免不了心绪纷繁。那么,就让这九个令人崇敬的氏族的名字,像泉水一样涌现吧。他们分别是:嘎、卓、咚三氏,赛、穆、董三氏,以及班、达、扎三氏。这些新氏族和老氏族分布在整个青藏高原。从天界望下去,西邻大食的阿里地方的普让、古格和芒玉三围,分别被雪山、岩壁和晶莹的闪光所环绕。视线移往中间,是名为玉日、卫日、耶日和元日的卫藏四部落,然后就是朵康六岗了。那里的群山被六座神山所总领,这些总揽其成的神山分别叫做玛扎岗、波博岗、察瓦岗、欧达岗、麦堪岗和木雅岗。黄河、金沙江、怒江和澜沧江四条大河萦洄其间。山冈和河流之间,是牧场与农耕地带相互穿插,很多村庄星散其间,被一些高耸的城堡所总揽。所谓上中下岭噶十八部落,便广布在四水六岗的广阔地带。歌里是这么唱的:“像断了串线的珍珠散布到每一个角落,像被风撒播的草种广布在四野之间。”天哪,还没有说完,那就继续往下说,嗡!智慧的长者有格言,要把参天大树认,光顾树干怎周全?必得脱了靴子往上攀,捋遍所有分叉与枝蔓!嗡……列位看官耐烦点!小路走通就能上大路,且让我戴上说唱帽。嗡!先得说说这说唱帽,看看这形状像高山,金丝银线走其间……好,好,头上的帽子明天再表,还是说说统领着岭噶十八部落,高贵无比之穆族吧。天哪,现在的人越来越着急了。这位看官说什么?你说我从贵族的世系又扯到地理上去了?好吧,你看我都急着想往下告诉你了。我来把岭噶穆族的枝枝蔓蔓一一告诉你吧。话说穆族传到曲潘纳布这一代,赛妃生子拉雅达噶,文妃生子赤江班杰,姜妃生子扎杰班美,自此家族分折为三支。这也就是穆氏长、仲、幼三系之由来,穆氏家族在岭噶崛起已经百年有余。转眼间,幼系又过了三代到老总管绒察查根的父亲曲纳潘。这个男人也娶有三个妃子。绒察查根的母亲是绒妃。噶妃的儿子叫玉杰,这个勇士在与北方霍尔王战争时,陷于霍尔人阵中。穆妃生子就是天界为神子所选的生父森伦。这时,这一辈中年纪最长的绒察查根早就娶妻生子了。老总管的妻子梅朵扎西措生有三子一女。而森伦依天界之意再娶龙女梅朵娜泽之前,已从东方伽地娶回一个汉家女子,生有一子叫做嘉察协噶。嘉察协噶还有一个通晓多种神变之术、身任幼系达绒部长官的叔叔晁通。传说嘉察协噶生来就显出正直勇敢的英雄相,一个月大的时候,就比草原上一岁孩子的身量还高大。啊,年轻人,前传叙过,一部正传已然开篇。[说唱人:机缘]“就像他弟弟一出生,身量就如三岁孩子一般大!”“更说明他的来历不一般!”“请往下讲!”“前面的大山已经被搬开,不要问我为什么,故事里的大山想要搬开就搬开。看吧,岔路众多的大山已经被搬开,宽阔的大路已经出现!”但是,牧羊人晋美眼前却什么都没出现。在雪山与草原之间,有很多人都曾在各种情境中与注定要传唱千年的古歌猝然相逢,却又擦肩而过,之后的机缘就只是聆听,而不是为了祈求众生福祉,为了怀念英雄而吟唱。老艺人说:“年轻人,看看这河湾,河水拍击石岸,发出的并不是空洞的声音。我在此地此时与你相遇,也是一种特别的机缘。让我帮你把英雄格萨尔伟大的世系梳理一番。”“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我不知道,只能建议你把自己与这伟大故事遭逢的所有情境都重温一遍。”“什么?遭逢?我只是梦见。”老艺人淡然一笑:“遭逢就是梦见。”他拨弄手中的琴弦,那铿然的金属振动声,让年轻的牧人感觉非常,脚下的大地在旋转,天上的云彩在飞散,天门要敞开,神灵要下来。但那只是片刻之间的感觉,当老人的手指离开了琴弦,琴声戛然而止,一切又都轰然一声回归到原位,茫然懵懂又像一道沉重的帘子遮断了他眼中了悟的亮光。晋美梦呓一般说:“琴声,琴声怎么消失了?”老艺人有些后悔,也只能认为是机缘未到,才让自己的手指离开了琴弦。他把琴装进琴袋:“如果眼下就是你的村庄,我会停留一晚,在村前那株枝杈长成龙爪的老柏树下为众人演唱。”晋美知道在自己所居住的这个小小村庄,艺人演唱时得不到足够的布施。他下决心要为老艺人杀一只羊。老艺人说:“一个好牧人不会在春天里杀掉母羊,想歌唱英雄只需来听老夫抚琴歌唱。”这一天,晋美面对着雪山,在杜鹃花零星开放的山坡上躺下,他望着雪山,期待着富于启示的雪崩爆发。阳光很暖和,他很快就睡过去了,却什么都没有梦见。熟悉的焦躁之感又浮上了心头。他起身往雪峰下面的湖泊走。走着走着,就见湖边出现了一个帐幕。那个帐幕无论是式样还是质地都强烈地显示其属于遥远的过去,是这个世界刚刚开始时的那种帐幕。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孩子出现在面前。“你是……”“我不是!”他想说你就是那个神子,但那孩子迅速就否认了。人家都没有问完,就立即否认,说明他正是那神子。但是,他面孔脏污,刚出生时那通灵般闪烁着宝石光彩的眼神也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凶巴巴的神情。这孩子对他做一个鬼脸,转身去追逐一只刚刚钻出巢穴的狐狸。狐狸逃命的方式是变成很多只狐狸。那孩子也变出同样多的分身,每个分身去追逐一只狐狸。晋美看见满坡满眼的狐狸和觉如。当每一只狐狸都被眼露凶光的觉如踏在脚底时,满山都是血污横溢。每一个觉如的分身都把狐狸的尸体撕扯开来,把四肢、内脏、血肉四处挥洒。只有一个觉如把死去的狐狸踩在脚下,在山冈高处端立不动。那是觉如的真身,看着自己那些分身制造出来的血腥场景,他的神情也错愕不已。晋美禁不住大叫:“神子!”但那孩子眼中并没有闪现出他期待中的神采,但他好像也听见了来自一个凡夫俗子的叫声,因为晋美看见他带着困惑的神情抬头看了看天空。好像是受到了某种触发,他低下头再看满山屠戮的血腥时,脸上出现了怜悯的神情。于是,那些分身都消失了,众多死狐的分身也消失了。他拖着那只死狐走下山冈,在他面前消失了。晋美这时知道自己其实还在梦中。梦境有梦境的自由。神子消失了。他的视线转移到水边的低矮帐房。那个心事重重站在帐房门口向远处瞭望的妇人,正是觉如的母亲,龙女梅朵娜泽。丈夫森伦不在她身边。为什么她不住在夫家的城堡?为什么她面露愁容?晋美在梦中发出了疑问,但是,这个千年以前的妇人没有听见。梦中的东西总是随意出现。一下就有了一棵树,一只画眉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不是鸟鸣是人话:她儿子忘了自己是神子,随意使用天赋的神力,杀死了很多野兽与飞禽,觉如使人们厌恶了。晋美替觉如辩解:“很多妖魔邪祟都化身成了飞禽与走兽。”“他是这么说,却没有人相信他!”“我知道能分身的狐狸是妖魔所化,但他杀死的所有走兽与飞禽都是妖魔吗?”画眉从树枝上蹦起来:“怎么,你要我说这可怜孩子的坏话?”“我可怜他的母亲。”“哦……”画眉伸出翅膀拍打胸口,“你可不像人们认为的那么笨!”饶舌的画眉说:“人家又要说我多嘴多舌了,不过,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话刚开头,鬼东西突然惊叫一声振翅飞走了。是觉如来了,他弄来那么多的狐狸尸体,把血肉、腹腔里的污物、脑浆四处抛洒。他把绿色的肠子盘结出很多花样悬挂在树上,甚至悬挂在自家的帐房门上。血腥之气立即就把所有事物都淹没了。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穴居于地下的无尾鼠纷纷逃窜。几乎已经失去神性的觉如对将来要歌唱他事迹的晋美龇牙一笑,吓得晋美要从梦里一路逃到梦外。他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逃出噩梦的唯一办法就是逃到梦外。他果然看见自己在仓皇奔跑,跑上一个山冈,又一个山冈,但山冈还是连绵不绝地像水波一样扑面而来。他想呼救,但无论怎么努力,嘴里都发不出声来。这时,老总管绒察查根出现在他面前。白须飘拂的老总管说:“不要跑了,你也不必害怕。”他感到背后浪头一样紧迫而来的愁云惨雾猝然散开,头顶立即天清云淡。但老总管却愁眉紧锁:“他把你吓着了?”晋美使劲点头,疑问同时从嘴里冒出来:“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他不和母亲一起住在城堡里面?”老总管盯着他看了半天,摇摇头说:“我做了一个梦,说你能得到天界的信息,说你能告诉我这个缘故。”“我的梦还没有做完,我刚刚走到天界门口,天神的面孔还没有出现。”“我看也是,我没有从你眼睛里看到来自天界的灵光。”这话说完,老总管就消失了。晋美也随即从梦中醒来。他突然发现,眼前所见的山冈、湖水、河流,正是梦中所见的景象。黄昏时分,把羊群赶回村子的路上,他还为自己梦中所见而困惑不解。因为他梦见的情景和别人故事里的说法大不一样。在火塘边坐下,吃过简单的晚餐,他有些昏昏欲睡了。铮铮然的六弦琴声让他精神一振,想起了早晨路遇的说唱艺人。老艺人穿上了像戏曲舞台上的那些角色一样的锦缎长袍,围坐于他下方的人们早就在催他开唱,老艺人却只是埋头抚弄琴弦。当晋美出现在火堆前,他才面露微笑,猛一下站起身来,朗声开唱:“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那个有缘人已出现,牧羊的懵懂汉,你是想听哪一段?”晋美焦急地喊道:“那神子刚刚四岁半,天生的神性已褪完!”闻此言,熟悉故事的众乡亲们立即一片哗然。但那老艺人只把双手往下按了按,犹如国王发了令,人们立即静下来,仿佛使柴堆上火苗呼呼抖动的风都转了弯。寂静中琴声铮然作响,仿佛月光照彻地面。这里,不同的说唱人的版本会出现分歧。原来,天神降临人间,也不能天然就是众生的领袖,也要经过必需的曲折,使众生心折口服,最后才能登高一呼,应者云集。那觉如的一举一动,都在天神视线之内,虽然没有再派人去授予神通,但他自带的神通与凡人相比已大不一般。连与术士与邪魔多有往来,且有着那么多人类卑鄙经验的晁通也不是他的对手。如果这是一部正要展开的戏剧,那么这主角刚刚登台就如此表演,已经背离了导演的安排。或者,这大出意外本就是导演更有深意的安排。[故事:放逐]神子刚刚降生时,就生活在雅砻江与金沙江之间的阿须草原。草原中央有美丽湖泊,草原边缘是高耸的雪山和晶莹的冰川。或者说,阿须草原就展开在这些美丽的湖泊与雪山之间。觉如所显示出的神力,百姓们都已看见。他滥用天赐神力而屠戮生灵的恶作剧,人们也尽皆看见。但那些生灵中有很多是鬼怪妖魔所化,人们却没有看见。他降伏了这片山水间众多无形的妖魔邪祟,人们更没有看见。他所做的利于众生的事情,只有叔叔晁通能够看见,但他的心田早被恶魔占据,所以,众人对这个传说中的天神之子感到失望时,他也装得痛心疾首,沉默不言。他沉痛的语调可以令人心房发颤,他说:“难道上天也要如此戏弄我们吗?”只有神子自己知道,莲花生大师在梦中告诉他,现在岭部所占据的狭长地带是太过窄小了。强大的王国首先要从金沙江岸向西向北,占据黄河川上那些更为宽广的草原,直到北方那些土中泛出盐碱、因为干旱骆驼奔跑时蹄下会迸发火花的地方。岭国未来的羊群需要所有柔软湿润的草场,岭国的武士需要所有骏马宜于驰骋的地方。这时觉如刚刚满五周岁,身量已经二十相当,喜欢偷看岭部落最为美丽的珠牡姑娘。姑娘老是当着他的面和部落里另一些年龄相当的武士们追逐嬉戏,她喜欢把一种微妙的痛楚刻在男人心上。他在梦中说出珠牡的名字,母亲为此忧心忡忡,说:“好儿子,配你的姑娘或许刚来到世上。”这个晚上,月光落在湖上很是动荡,偷袭鸟巢的狐狸都被觉如杀死了,还是有鸟从草稞中惊飞起来,好像要直飞到月亮之上。几片折断的鸟羽从帐房顶上的排烟孔中落下来,端端飘落在觉如的脸上。夜凉如水,星汉流转,觉如那出身高贵的母亲禁不住泪水涟涟。她想唤醒自己的儿子,偎在他胸前哭出声来。而进入觉如梦境的莲花生大师往外吹了口气,她又昏昏然在羊毛被子下蜷缩起身子,沉入了无梦的睡乡,呼出的气息在被子边缘结成了白霜。走出这个低洼地,沿着河岸上行或下行,那些坚固的岩石堤岸之上,耸立的城堡里却灯火辉煌。神子降生以来,岭噶就被一片和平之光笼罩了:粮食的精华酿成了酒浆,奶的精华炼成了酥酪,风中也再没有夜行妖魔的黑色的大氅发出不祥的声响。夜色之中,只有少数人在品味语言的韵律,只有少数工匠在琢磨手艺,至于怎么祭火,把土变成陶,把石头变成铜与铁,那就更少人琢磨了。连森伦也忘记了自我放逐的儿子,忘记了自己出身龙族的妻子,像一个下等百姓一样在河滩上忍受饥寒。他的身体正被酒和女人所燃烧。他挥动手臂,是让下人们更大声地歌唱。只有嘉察协噶在思念他亲爱的弟弟,他无从忍受这思念,骑上宝马驰出城堡,去看望觉如。当他的披风刚刚被夜风吹得翻飞起来,进入觉如梦中的大师就感到了空气的振荡。“这个夜晚可不是你们兄弟的。”他说,同时,竖起一堵无形的黑墙。嘉察协噶挥剑砍去,黑墙迎刃而开,但又随即悄然合上。他无奈只好拨转马头,走上高岗。在那里,他遇见了老总管。老人站在高岗上,举目远望的正是他所牵挂的那个方向。那个地方,大地从河湾的一侧沉陷下去,甚至不曾被月光所照亮。嘉察协噶说:“我思念弟弟。”老总管说:“我担心岭噶能否如此长久安康。可你弟弟让我看不清天意。”觉如还在梦中,他问莲花生大师:“你是上天派来的信使吧?”大师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身份很难定义,自己也有些捉摸不定,也只好点头称是。“我要当国王了吗?”大师缓缓摇头,说:“眼下时机未到,你还得受些煎熬。”“那我不当国王了,我要回到天上!”大师叹口气说:“说不定等你回到天上,我还在人间来去呢。”“你不是神?”“我是将来的神。”“那就从我帐房里出去!”大师立起身来,笑了,说:“神子,是从你梦里出去。”觉如在梦里并没有跟大师说几句话,醒来却见天已大亮,初升的阳光已经融化了草上的白霜。他骑着从叔父那里得来的魔杖在四周逡巡一番,觉得无聊,便对正在纺线的母亲说想要回到城堡。母亲要他保证不再随意屠戮,不再招众人生厌。他以为妖魔已经都被消灭光了,于是就真心诚意地答应了。他回味力大无穷的兄长嘉察协噶,如何轻而易举就把自己拉扯到马背之上,回味老总管满怀期许的眼光如何在自己身上久久停留。这回味使他倍感孤独。这也是他答应母亲不再杀戮的原因。母亲说:“那么,去对你的父亲和老总管他们认个错,把你答应我的话再对他们说上一遍,他们就会原谅你了。”这时,骑在身下的手杖又嘎嘎作响了。那意思是又有妖魔出现了。他扔掉手杖,继续往城堡方向走。他看见了两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从城堡上向这边张望。他知道,这是老总管跟他的兄长嘉察协噶。他们希望他像一个乖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样众人就可以原谅他了。他继续往城堡走,并扔掉了感应强烈的手杖,这样就可以假装没有感到妖魔出现的警报。这回是水里有东西作怪。两条半龙半蛇的怪物就从他面前爬上岸来。两个怪物浑身湿乎乎的,嘴里却喷吐着呼呼的火焰。这一来,他就没有办法视而不见了。这孩子深叹一口气,看了一眼城堡,捡起手杖,扑向了两个水怪。他看到的是水怪。而包括他母亲在内的所有岭国人,看到的却是龙宫的水晶门打开,从中走出两个美丽的姑娘。两个水怪本领高强,水中岸上和他缠斗不休,水怪潜身到雅砻江水汇入另一条浩荡大河处那旋涡重重的深潭。每一个旋涡仿佛都有力量把整个世界吸干。那急剧的旋转让他有种特别的快感。旋涡的底部像是沙漏的尖底,从最细处出去,翻转一下,另一个世界就会出现在面前。两个水怪腾挪自如,看他深陷在那能把时间吸得倒转的旋流里,就飞出水面到云端里去了。是它们自以为得计的狂笑让觉如清醒过来。他把手杖打横,卡住了旋转的水流。他都已升上了云端,还有些沉迷于那飞速的下旋。转眼之间,他们又打斗到了河流发源的冰川之上。两个水怪最后的法术仍然是幻化出许多美丽的生灵奔涌而来,死于他杖下,叫他的残忍让所有岭噶人看见。的确,人们都看见觉如挥杖击杀那些水怪的分身时没有丝毫的怜悯。那些尸身壅塞了河流上游清浅的溪流,血腥的气息让两岸开放的花朵也闭合起来,旋转身子,把花萼的背面朝向河滩。最后两杖,他才击打到水怪的真身。两个水怪陈尸河中,只能污染小小一片水面。与此同时,分身的尸体都消失了,河水也恢复了清冽的身姿,花朵也重新开放。这其实已经告诉人们,神子刚才只是与妖魔的幻术作战,但他们还是不肯原谅,特别是他们中间有聪明人说,幻术制造了假象,但假象之中显现的冷酷与残忍却是真实的。而且,在众人愿意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时,这孩子却不思悔改。那时,岭人的智识还深处于蒙昧不明的境地,有人说出这般有哲理的话语,竟然引起了大片的欢呼。连有勇且有谋的嘉察协噶听了,一面觉得这话对自己的弟弟有所不公,却又找不到反驳的话语。老总管也找不到反驳的话语。说这话的是觉如的叔叔晁通。一片冰川轰然一声崩塌下来。觉如的身影消失在白色的雪霰中间。这时,围观的人群真的为他的消失发出了欢呼。正在帐房门前缝制皮袍的母亲梅朵娜泽,像被人刺中心脏一样捂住胸口弯下了腰身。觉如有神力罩着,冰川在他头上迸裂开去。云雾散尽后,立时天朗气清,他腾身而起来到众人面前,告诉大家,妖魔不能从空中和地面来,就从水中打出通道,他已经将通过冰川下面的通道封死了。大家将信将疑,晁通却啐了他一口,说:“欺骗!”于是,很多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欺骗!”“欺骗!”“欺骗!”“欺骗!”“欺骗!”晁通又说:“我亲爱的侄子,你不该用幻象来障大家的眼。”从山坡到谷地,百姓们发出了更整齐的呼喊:“幻象!”“幻象!”“幻象!”“幻象!”“幻象!”众人整齐的呼喊中蕴含的愤怒也有一种难敌的力量。大家看到,神子英俊的面庞开始变得难看,先是颜色,然后是轮廓与五官,最后,他挺拔的身姿也矮下去了。神子觉如在大家面前显出一副猥琐的形象。众人胜利了,让一个欺世者露出了真相。于是大家又齐齐高喊:“真相!”“真相!”“真相!”“真相!”“真相!”“真相!”这一天,正好是神子从天界下降人间的第六个年头。此时此刻,母亲正为儿子缝制一件崭新的皮袍。她吃惊地发现,手中的上好兽皮上绒毛无端掉落,出现一个个癞斑,那风帽的前端竟然生出两只丑陋的犄角。梅朵娜泽看看天空,只有空落落的蓝,蓝色下面是青碧的草山一座座走向辽远。她想叫一声天。但那声音从腹腔里冒上来,卡在喉头处,不是声音,是一团血,她刨开青草,把血块深掩在草根下面。一个母亲为了儿子的悲痛不要任何人看见,她甚至不想让上天看见。晁通挥舞手臂,使上了神通,让他的声音能让岭噶每一个角落的人都能听见:“他们说这人是天降神子,可我们只看见一个残暴杀手!”神子来到的这些年,岭噶再也没有什么妖魔能祸害众生了,于是岭噶的人们开始一心向善。从外面世界来了一些光头苦行的人,说,如果一只饿狼要把一个人吃掉,那么就应该让狼把自己吃掉。这种行为最终会在看起来渺无尽头的轮回的某一环上,得到回报。而最大的回报就是不再堕入这轮回之中。这些人用锋利的剃刀落光头发,表示对今生的一种轻蔑,也表示他们对于自己的教主发下某种誓言。经历了几年和平生活的岭噶百姓开始接受这些誓言。觉如知道,自己身上的神力,就是来自这新流传的教派安驻上天的诸佛的加持,让他可以在岭噶斩妖除魔,但他不明白同样的神灵为什么会派出另一些使者,来到人间传布那些不能与他合力的观念。这些已然生出了向善之心的人们高喊:“杀手!”“杀手!”“杀手!”“杀手!”“杀手!”“杀手!”“杀手!”“那我们拿他怎么办!”晁通的意思是要杀死他,但他也知道没有人能够杀死他,加上众人都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他才说,“念他是个孩子,我们要让他生出悔过之心,把他放逐到蛮荒的地方!”流放。放逐。意思就是让这个孩子在一片蛮荒中去自生自灭,而没有人会因此承担杀戮的罪名。人们如释重负,一迭连声喊出了那个令天幕低垂,为人性的弱点感到悲伤的字眼:“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嘉察协噶问:“放逐?”连最富于智慧的老总管面对众人的呼声也发出了疑问:“放逐?”所有壁立的山崖都发出了回声:“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老总管只能集中了全岭噶的贵族,要向天问卦。贵族们都集中到了他的城堡,等待他占卜问天。不一刻,卦辞就已显现:“毒蛇头上的宝珠,虽然到了穷人手里,或若机缘不至,那么,窘困的人如何能够识得?”上天没有表达明确的意思,而是向岭噶人提了一个眼下大多数人都未曾考虑也不愿考虑的问题。回到母亲身边的觉如想,上天做的事怎么会让人难以分解?众人想,上天做了叫人难以分解的事,凭什么还在卦辞中露出究问之意?老总管因此难下决断:“是说我们岭噶不配得到神子?”晁通说:“就让他去到北方无主的黄河川上更为蛮荒的穷苦之地,看这孩子到底有什么异能显现!”众贵族齐声称善,老总管也只好点头:“眼下看来只能如此了。”嘉察协噶请求说:“我愿跟着弟弟一道去流放。”老总管生气了:“哼,这是什么话!身为岭噶众英雄之首,若有妖魔再起,若有敌国来犯,将置岭噶与百姓于何种局面?!退下!”嘉察协噶叹口气:“那待我去通知弟弟这个决定吧。”因此,大家都夸他才是个有担当的好汉。倒是同列岭噶英雄谱的丹玛不忍嘉察协噶再遭生离死别的苦痛,说:“尊贵的嘉察协噶,请你安于金座,这件事情还是我去代劳吧。”说完,驱座下马奔觉如的住地而去。丹玛看见觉如正在生气。他知道刚才这一番与妖魔争斗的结果,是让母亲再也不能回到父亲的城堡中去了。觉如生气时弄出来的东西,让丹玛这个正直的人也生出了厌恶之感。他看到觉如住在用人皮拼镶而成的帐房里,九曲回环的人肠被绷直了支撑帐房,人的尸骨砌成帐房的围墙。围墙外面,更多的尸骨堆积如山,这情景真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但丹玛因为自己对神子的信念,想到就是把岭噶人全部杀光,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尸骨,那么,这些东西一定都是觉如孩子气地用幻术所变。他这么一想,这些可怕的东西竟都消失了。他摘下帽子走进帐房,里面没有一朵鲜花,却有馥郁的香气荡漾,让人立时感到神清气爽。觉如并不说话,含笑请母亲给来人端上新鲜的乳酪。丹玛立即明了了天意,翻身跪在神子之前,发誓永远要为王者前驱,谨奉下臣之礼。于是,丹玛成为格萨尔王的第一个臣子,在他成为岭国之王的好多年前。觉如说:“蒙昧的百姓终有觉悟的一天,为了让他们将来的觉悟更加牢靠,就要让他们为今天对我所做的事情加倍地后悔!”他招手让丹玛来到自己跟前,低声对他吩咐要如此这般。丹玛领命回到老总管的城堡,按觉如的吩咐说,那孩子真是活生生的罗刹,自己只是大声传老总管的旨,都没有敢走到他帐房跟前。晁通吩咐自己部落的兵马,要用武力驱赶。老总管说:“不用劳动兵马,只需一百名女子每一手抓一把火塘里的灰烬,念咒扬灰,那孩子就只好往流放地去了。”嘉察协噶知道,这是恶毒的诅咒,上前请求:“觉如也是我族的后裔,更是龙族的外孙,还是用一百把炒面来对他施加惩罚吧。”觉如母子已经收拾好了,来到众人面前。觉如穿戴上在母亲缝制过程中变得丑陋不堪的皮袍,风帽上的犄角显得更加难看。他就那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骑在手杖上面。他对美丽的珠牡露出讨好的笑容,珠牡一扬手,灰白的炒面落了他满脸。与他的丑陋相比,他母亲梅朵娜泽就太漂亮了。她穿戴上来自龙宫的珠宝,和美丽的身段与脸庞相辉映,让所有的姑娘都要汗颜。她端坐在其白如雪的马背上,光彩逼人犹如太阳刚刚出山。人们像是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不得不从心中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她的美丽还激起了人们的怜悯之心,止不住地热泪盈眶,说:“宽广的岭噶容不下这对母子,看他们是多么可怜!”没人想这放逐的结果中也有自己的一份,而把怨气撒在了别人身上。嘉察协噶回家准备了许多物品,驮上马背,拉着弟弟的手,说:“我送送你和母亲,我们上路吧。”没走出百步,那些不舍的叹息声消失了,女人们扬出了手中的炒面和恶毒的咒语。一些天神飞来,把这些灰尘和咒语都遮断在他们后面。送完一程又一程,直到快出岭噶边界的地方,弟弟让兄长回去,兄长就回去了。弟弟看着岭噶那个正直之人远去的背影哭了。接下来好长的行程,都没有人烟,这时觉如才真正地倍感孤单。有天神和当地的山神领命在暗中保护着他,但他都不能看见。[故事:茶叶]就这么一路行来,来到黄河在草原上非常曲折又非常宽阔的那一段。这个地段,广大的地方寸草不生,只有黄河滩涂上芦苇茂盛生长,骏马穿行其中,仅露出有力的肩胛和机警的双耳。觉如告诉母亲,这该是他们建立新家的地方。母亲说这地方没有名字,山神以隆隆的雷声告诉了他们这个地方的名字。原来这个地方曾有很多百姓,名字叫做玉隆格拉松多。后来,妖魔放出数不清的地鼠,它们穿行于地底,纵横交叉的暗道犹如一张密实的渔网。牧草的根子伸下去,抓到的只是满是黑暗的空洞,而不是饱含着水与养分的肥沃土壤。鼠们在地下错动着牙齿忙于斩断植物跟大地联系的那个秋天,残存的草一致作了决定,明年不再生长。它们把拼命结出的一点籽实,拜托给了风,把它们生命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意志与希望带走,落地生根,在远方某个祥和之处去生长。秋风应允了它们的请求,把酥油草、野葱、苦菜、野百合的种子带到了远方。风还承诺,有一天,机缘合宜的时候,它会带着这些种子再度回来。草们远走后,人群也跟着迁移了。觉如和母亲来到此地时,地鼠们已经建立起一个王国。两个大王,近百大臣。觉如决定要摧毁这个鼠魔的王国。母亲为此忧虑不安:“虽然此地只有我们两个,岭噶的人不会再怪罪你屠戮生灵,可是儿子啊,上天什么都会看见。”觉如看看上天,他觉得如果上天什么都能看见,岭噶人就不会对他如此不公,龙女梅朵娜泽就不会因为仅仅是他母亲就命运凄惨。他说:“妈妈,我的嘴唇已经尝够了流离的苦味,我要让此地被鼠魔放逐的人们回来!”话音未落,他就化作一只鹰飞上了蓝天,展开宽大的翅膀凌空盘旋。这本来是个美丽的地方,土壤肥沃,谷地开阔,水量丰沛的大河在这里盘旋出一个美丽的大湾。四周那些高耸山峰的十几条余脉都向这个盆地辐集而来。正像莲花生大师所说,这里才是岭部落作为一个国崛起的地方。那只鹰一升上天空,鼠国内部便一片惊慌。国王召来大臣和谋士们商讨对策。一个谋士已经打探到,那只鹰是被岭噶放逐的觉如的化身。谋士说:“这个有法力的人因为杀了太多生灵才被放逐至此……”国王不耐烦:“我不问此人来历,只问我的鼠国怎么躲过这场灾难?”“答案正在他的来历中间。请国王发令,把正向四面八方推进的鼠民们都召集回来,密布地宫周围的山头,这数量不是成百成千,而是成千的万,成万的万。这么多鼠民任他杀戮,看这个因杀生而被放逐的人还敢也不敢!”鹰在天上已洞知一切,敛翅落下,变成一个身量巨大的武士,轻轻一下,就搬起一座岩石的山冈,轰然一下,砸在鼠国的地宫之上,鼠王和他的文臣武将都化为了齑粉。鼠国疆土上的鼠民全部肝胆俱裂,葬身于地下。鼠患就这样被平复了。风把远走的草种吹了回来,不仅是草,风还吹来了杜鹃花的种子,高大挺拔的柏树与桦树的种子,花朵幽蓝、一直可以开到雪线之上的梦幻一般的迷迭香的种子。只一个晚上,那些种子就在一场细雨之后萌发了。第三天头上,为帐房挡风的围墙还没有砌完,恢复了生机的草原重又鲜花开遍。远走而没有在别处扎下根子的人们又赶上牛羊,陆陆续续从四方归来。他们在心中都把觉如当成自己的王。觉如却只要他们在心里觉得,而不准他们在嘴上称王。他也不准任何人对他行礼,他说:“我不是王,我只是上天给你们的一个恩典。”他还说:“我还要代上天给你们更多的恩典。”他觉得自己的口吻很像一个王。那些可怜人仰望着他:“王啊,还会有什么比你已经赏赐的更大的恩典?”“玉隆格拉松多正在成为一个世界的中心,你们会看到,这个封闭的地方道路将四通八达。”人群中的长者代大家提出了疑问:王啊,为什么是一个世界的中心,而不是所有世界的中心?”他想告诉他们,黑头藏民所居之地的确不是唯一的世界,天宇下面还有别的世界与国,而且,这些世界与国中的好些个,已经早早地跑到他们所居的世界前面去了。但他不想再带给他们更多的惊诧与迷茫,于是就转身离开了他们。他从自己拟定的玉隆格拉松多这个中心出发,向东,向西,向北,向南,很快,就勘察出了让别的世界通向这里的道路。南方的雪峰簇拥在一起,他把山神召来,让他们挪动挪动身体。本来很拥挤的南方山神们就再挤挤身子,雪山之间就出现了宽敞的山口,商人们随着季风吹拂络绎上路。来自南方的温暖季风带来的雨水,又被东风吹着向西,于是,西边那些干旱的荒野焕发了生机,那些低洼的地方,蓄积起了漂亮的湖泊。无人放牧的野生牛羊成群在湖边饮水,虎豹豺狼穿行其间,让机警而胆小的鹿瞌睡时也要睁着一只眼。东方,滔滔的大河上洪流奔涌,人马不能通行,只有猿猴在藤条上随意飘荡,自由来往于此岸与彼岸。觉如集中了一些人到河岸上观看。猴子从藤上荡到对岸,没有把藤荡回来,而是拴结在坚固的磐石之上。人就这样学会了编结藤桥。东方的商旅很快就出现在了藤桥之上。商队是东方帝国的皇帝派出来的。他们的铜除了铸为兵器,还铸造成钱币,打制成精美的容器,要来西天之国收集闪电的根子,地下矿脉的声音,还有雪莲花的梦境。据说这些东西拿回去,和东方大海里一些神奇的东西混合起来,可以炼成献给帝王的不死之药。这些人胸前还佩挂着雕琢精细的叫做玉的东西,他们刚刚登岸,就对西边的蛮人摇晃着胸前的玉佩说:“有没有这样的石头?”他们看见骏马,又说:“我们买,很多很多,这样的骏马!”他们需要的东西太多了。藤桥因此越造越多,越造越宽。在更宽广的河面上,还出现了筏子和船。玉隆格拉松多真的就日渐成为一个中心。商队络绎穿行。连西边尽头的波斯人,南边尽头的印度人都出现了。波斯人一到某个时辰就翻身下马,铺开花团锦簇的地毯向所来的方向吟唱礼拜。印度人则是沉默的,浓重的胡须闪烁着油光。但是,他们都不敢去往更北的方向。那里,差不多所有的霍尔人部落都以抢劫为乐。霍尔人精通马术,弓法娴熟。其箭法高超者,只需拨弄弓弦,带起的嗖嗖风声,就能叫那些因为担忧财宝而变得胆小的商人跌于马下。商队们面对北方裹足不前,霍尔人却南下了。在靠近玉隆格拉松多的山口安营扎寨,打劫波斯、印度和东方帝国的商队。觉如知道,打通北方通道的时机已经来到。他单骑前往那守备森严的强盗营盘,一共过了九个关口,把一十八个霍尔守兵斩于刀下。那个霍尔的强盗王出现了,就是他,只用弦上的风声就能把人杀于马下。觉如说:“我也要用同样的方法让你死于非命!”那人大笑,因为觉如就骑在一根手杖之上,手上空空如也。更重要的是,那个强盗相貌堂堂,此时觉如的形象如果不能说是丑陋,那么,他的形状奇异的手杖,他很多癞斑的袍子,帽子上扭曲的犄角,都使他显得滑稽不堪。但是,强盗首领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他看见觉如一伸手向天,云端里就降下了一道闪电。闪电挽到他手中,变成了一张弓,发出的霹雳让他一头从望楼上栽到地下,一命呜呼了。顷刻之间,余众都作鸟兽散,没命地往北方奔逃而去了。得救的商队都拿出种种稀奇的珍宝来答谢他。觉如都拒绝了。商人们用各自不同的语言请求,觉如都听懂了:“总得让我们为英雄做点什么吧?”他说:“那好,把你们闲着的牲口都驮上石头,你们每个人也拿上一块石头,堆放到黄河川上没有石头的地方。”“英雄啊,你的神通如此广大,要这些石头有什么用处?”“那里将要矗立一座雄伟的城堡。”“你的神力能搬运整座的山头,哪里用得着我们……”“这是你们经行此地经商获利的税。”商人们真是高兴坏了,经过了世界上那么多地方,不同的国,从没见过搬运几块石头到黄河湾上就等于上税。商人们就到处传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国,国王如何年轻了得,又如何举止奇特。外面的世界听见,都当成是一个古怪的传说。那些野心勃勃的国王们派出使者与商队,不是为了寻找这样荒唐的国,而是为了寻找黄金的国,玉石的国,盛产不死药的国。岭噶的老总管绒察查根听到这消息,想那觉如可能真是神子,这是在用他奇异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力量了。他对嘉察协噶说:“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真正觉得愧对于他了。”“我弟弟真是天降神子吗?”“神子已经显示出力量了。”嘉察协噶更加思念自己亲爱的弟弟了。他做梦时频频见到觉如。每一次,他都对弟弟说:“你的国就是岭,岭噶的百姓将来都是你的子民,不要因为无理的放逐而忘记了他们。”“他们?那你呢?”“母亲想念故乡,那时候,也许我会护送她回去看一看老家。”转眼到了秋风日紧、天上降下纷纷扬扬雪花的时候,看着满眼寂寥的风景,母亲说她有些想念岭噶了。这话勾起了觉如的思乡之情。他听说自己来自天国,却想不起来天国是什么模样。但他涌起思乡的情绪时,岭噶的景物就历历如在眼前。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见到了焦虑不安的兄长嘉察协噶。“尊敬的兄长,你为何坐立难安?”“年老的母亲生病了。”“医生们配过草药了吗?术士们施过法术了吗?”嘉察协噶缓缓摇头,说:“母亲患的是思乡病,可她的故乡在千座雪山、百条大河之外!”“难道就没药可治吗?”“有,但是那药已经用完了。”“什么药?”“梅朵娜泽妈妈知道。”早上,觉如把梦告诉母亲。梅朵娜泽点头,回忆说,还在森伦王城堡中时,突然飞来一只从未见过的鸟,落在了嘉察母亲卧房的窗前。嘉察母亲哭了。因为她从那鸟的吱吱喳喳的叫声中听出了来自故乡的口音。那鸟飞走时,把一段树枝留在了窗台上。那段青碧的树枝上带着好多青翠的树叶。正在生病的汉妃命人从树枝上摘下一片叶子煮了水喝,不到一个时辰,这个被疾病折磨得十分柔弱的病人就能够从床上起来,站在城堡顶上远望东方了——那是她家乡的方向。汉妃说,她的病叫思乡病。能治她思乡病的青枝绿叶的药也来自遥远的故国,名字叫做茶。觉如说惯了岭部落语言的舌头,很艰难地才发出了那个声音:“茶?”“对,茶。”觉如笑了:“多么奇怪的声音啊!”梅朵娜泽说:“要是知道这药的功用,你就觉得这声音美妙了。”“哦?”“这茶不只能治思乡病,好些人得了奇怪的病,都用汉妃的茶水治好了。你哥哥托这个梦给你,想必是汉妃姐姐的茶叶用光了。”汉妃的药本来是够这一生使用的,但她把这些药施舍给得水肿的病人,施舍给得恶疮的病人,使他们都痊愈了,但是药也用光了。觉如说:“我要替汉妃妈妈弄来这茶!”于是,他唤来天上飞着的一只隼,派他去找岭噶的大将嘉察协噶。那只隼从嘉察协噶那里把那枚已经没有一片叶子的茶树枝衔了回来。他把这树枝拿给来自东方的商队:“多给我运来这种东西!”“茶?”“茶?”“茶!”“茶!”商队首领说:“不等我回去,这消息就会传到我的国家,等我上路回程时,茶叶就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不过,第一批是送你的礼物,以后嘛,你的人民就再也离不开它了。那时,你将用领地上的很多东西来交换。”“那你需要什么东西?”商队首领指指草原上奔驰的野马群:“要是能将它们驯化……”“能。牧人们的坐骑都是由野马驯化的。”商队首领又把目光转向那些滔滔奔流的山间溪流,溪水下的泥沙里沉淀着宝贵的金砂。“金子。”商队首领的目光又转向草原上那些奇花异草,所有这些都是治病的良药。觉如有些不高兴了:“住嘴吧,我只问你要了一样东西,你的目光却显得这么贪婪。”商人得意地笑了:“世界上的人都这么骂我们,但越往后,这个世界的人们就越离不开我们了。所以,你还可以后悔不要我的东西。”“我要。”“你开通的道路不只是引来了我们这种贪婪的家伙,还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来到这里,成为你的子民了,尊敬的王。”“我不是王。”“有一天你终究会成为一国之王。除非你重新封闭所有雪山间的山口,烧毁那些河上的藤桥与渡船。”觉如觉得自己真是不能够那么做了。这令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打开那些通道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力无边,给这荒蛮之地带来了祥和与富足,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是被一种更大的力量操纵了。那力量不是妖魔,不能看见,不能杀死,只能感觉无时无刻不在进逼,而且,就在身边。商人用玉石杯子奉上了一杯棕色的水:“喝一杯吧,这就是茶。”觉如问:“不是一种叶子吗?”“是那神奇树叶熬的水。”觉如喝了,其味苦涩,然后是满口的余香,那香气上到了脑门,刚才让商人一席话说得有些沮丧,茶香一上脑门,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商人送给他一袋茶,那神奇树木干枯的叶子。他派那只游隼衔着茶叶飞往岭噶去了。那时,晁通用轻便的木头制造出了一种木鸢,他要全岭噶都看见他的法力,每天骑着木鸢摇摇晃晃飞在天上。见游隼飞过,就大声动问:“你这天上的猛犬,要飞往哪里?”游隼回答:“我领了觉如的命令,去见他的兄长嘉察协噶。”“你口中衔着什么东西?拿下来让我看看。”游隼不从:“你不是嘉察协噶。”晁通念动秘咒,要木鸢夺下这口袋,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嘉察协噶看见这一切,一箭就把叔父的木鸢从云端上射落下来,让游隼降下落在了自己肩上。游隼叫道:“茶!茶!”然后振翅飞走了。嘉察协噶看看,不是那青枝绿叶的茶,回到城堡也没有声张。但汉妃闻到了那奇妙的茶香,头痛立即减轻许多。她说:“我修得了怎样的福分,不用回家就闻到了茶香。”嘉察协噶这才明白,把茶叶奉献到母亲面前。老总管也喝到了汉妃亲手烹煮的茶汤,他朗声说道:“从此我将心明眼亮,不再被假象蒙蔽,让心识永远朝着正确的方向。”人们说:“千里之外的觉如,把树叶变成良药,送到了残忍放逐了他的岭噶。”神子的声名,又开始在岭噶百姓中四处流传。晁通的嘴角生了一个大疮,夜不能眠。早已对觉如暗中称臣的大将丹玛说:“那是他嘴里总是飞传流言的报应。”晁通派人从汉妃处讨来一点茶,但当使女把香气四溢的茶汤端到他面前时,他却犹疑了:“如果这是觉如设下的计谋,他能把这树叶变成药,也能把这东西变成一碗迷魂汤,那样,他就要把我的神通都偷去了。”于是,他的使女们分饮了那碗茶。这使她们身上都放出了异香。晁通咬牙说:“我真想杀了你们!”这天晚上,嘉察协噶做了一个梦,满世界都是雪的白,无际无边的雪,把世上所有东西都覆盖了,牛羊找不到草,取暖的人找不到柴,上路的人找不到方向。醒来时,他率众到山顶石头堆成九重的祭坛上祈祷,为了祈祷灵验,还杀了活牲作为祭献。但是祭师们说,上天什么都没有示现。[说唱人:命运]听众们仰首望天。这被人们仰望了几千年的天空,除了闪烁的寒星,别的什么都未曾示现。沉默,沉默里有种责备的意味在里面。几千年了,总有什么人会发出预言,向民众们宣布奇迹将要出现。奇迹偶尔出现,那也只是属于少数人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总是被遗忘。被遗忘的时候,他们就用这沉默作为护身的武器。唯有沉默,才能使他们假装出从来未被那些不断改头换面的预言而激动过的样子。但那只是一种假装出来的样子。所以,他们的沉默才带着哀伤怨恨的味道。老艺人也埋首很久,才从故事的情境中摆脱出来。人们沉默着走上来,把布施的东西:零碎的小钱、干肉、面饼、干瘪的苹果、奶酪、盐、鼻烟,把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放在他面前的毯子上。然后,他们走开了。月光把他们稀薄的影子拉得很长。最后,只剩下晋美一个人还坐在下面,他没有站起身来,影子和他的身体还团坐在一起,像是一个切实的存在,而不是像那些人,看上去不是离开,而是模糊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消散。老艺人收拾好了琴,弯腰把钱捡起来,揣到身上,然后,气喘吁吁地把毯子卷起来,打成包袱,这样就可以很方便地带着人们布施的东西上路了。“怎么,你就这么离开了吗?”“我以为你会跟我走。”“你演唱得跟我梦见的不一样。”老艺人眼里迸发出灼灼亮光:“莫不是上天要修改这个故事了,然后才让你梦见。那么,请告诉我,年轻人你说说到底哪里不一样。”“刚开始就不一样。神子不是故意被驱逐,那些人不知道他是神子,所以就把他驱逐了!”“在梦里告诉你这一切的是谁?”“我不知道。”那就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不是有人在梦里告诉我,我像看电影一样看见!”“好吧,不要着急,就请你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吧。”“我说了就是开头不一样!”“这么说,后来就一样了?”“后来……后来我还没有梦见!你一口气演唱得那么多,早都跑到我前面去了!”老人把包袱背在身上,把六弦琴抱在怀中,说:“瞧瞧,瞧瞧,这个故事又要生出新的枝蔓了。年轻人,如果我没有在路上冻饿而死,只要我还有力气,我会回来听你的故事。”说完这句话,老艺人就上路了。他走进稀薄的月光中,身影将散未散之时,晋美听见他说,“老天,为什么故事要没完没了,驱使着我们这样命运微贱的人去四处传扬?”然后,他的身影就消散了。晋美还坐在原地不动,这话却像寒气一样侵入了他的心头,他心里头也生出了这样的疑问,这样的故事,为什么偏要找自己这样的人来作为讲述者呢?冷风吹来,他像受了惊吓一样地颤抖起来。“讲述者”,他是被脑子里冒出来的讲述者这个称谓吓着了。自己真的要像那个刚刚离去的老艺人一样,艰辛备尝,背负着一个天降英雄的古老故事四处流浪吗?回到家里,他从窗户上望着月亮,因为屋子里的黑暗,月亮比在野地里仰望的时候明亮多了。他又说了一次那个称谓:“讲述者。”听出来自己的声音比往常明亮。晋美不敢说自己不愿意再梦见那个故事,但他在心里说,也许自己不会再在梦中看电影一样看见那个故事的上演了。他的确畏缩了。作为一个说唱人的命运将如何展开,他一无所知,所以,他真的是害怕了。他对自己说:“我是一个笨蛋,天神只是看错了人,现在他已经知道我有多么愚笨,不会再叫我梦见稀奇的事情了。”晋美看着月光不让自己入睡。他知道自己会睡着,但是,他还是紧盯着月光,不愿入睡,但月光偏偏在他眼前幻化。月光像一块玻璃一样破碎了,破碎成很多比月光更实在、更白的雪片一样的东西,纷纷扬扬地从天空深处降落下来。他还听见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说:“故事,对!故事早就确定了,但细小的地方总会有些不大一样。”“为什么呢?”一阵笑声震动得那些雪花像被狂风吹拂一样,在天空中飞旋:“一件事情,人们总有不同的理解与说法。” [故事:大雪]神子也梦见了雪。他不是第一次梦见大雪。他披衣来到帐房外面。没有雪,而且是夏天,月光很稠厚,流淌在地上像牛奶一般。他想,这也许是上天意志的一种示现。因为月光通常不会浓稠到这样的地步。他懂得这个示现:是说此地是一个未来的福地,牛奶流淌像水流一样,这个福地将会六畜兴旺。那么梦中飞雪是什么意思?他问上天。上天没有回答。那些暗中护佑他的神兵神将也怕回答这样的问题,和月亮一起躲进了灰色的云团。南飞的候鸟嘎嘎叫着从南方北返,降落在黄河湾中的沼泽之中。风向没有改变。潮润温暖的东南风却带着西北风一样的寒意。母亲听见惊惶的鸟叫也披衣起来,站在他身后。觉如有些明白了,他说:“上天要惩罚一下岭噶了。”母亲叹了口气:“那会引起他们对我儿子更多的怨恨吗?”“不会的,妈妈。”“是谁让我来到人间,生下你,又要你遭受这么多的苦难?”“亲爱的妈妈,我已经不这么想了。”“可我还是禁不住这么想。”“你知道我爱你,妈妈。”“看来这是上天给我的唯一福分了。”现在他清楚地看见了。他说:“妈妈,岭下雪了。”说这话时,他的神情真的无限哀伤,“看来,我们要准备迎接因灾流亡的岭噶百姓了。”岭真的下雪了。丹玛跑去告诉嘉察协噶。嘉察协噶跑去禀报老总管。老总管绒察查根说:“夏天飞雪,奇异的天象我已经看见。我知道这是驱逐神子的罪过,岭噶人全体都犯下了这罪过。”他们来到野外,大雪纷纷扬扬,夏日的绿草正在枯黄。傍晚时分,雪小了一些,西边的天际也出现了隐约的霞光。人们用庆幸的口吻说:“雪要停了。”老总管拧结在一起的浓眉没有打开,他说:“雪要停了,就算雪已经停了吧,可是,蒙昧的人啊,想想我们的罪过吧!这是上天向我们示警了!”“老总管啊,让你拧结的眉毛打开吧。”晁通从他的宝马背上翻身下来,“不然你要把治下的百姓都吓着了。大家放心吧,明天起来,你们会发现,跟牛羊争吃牧草的虫子都被冻死了!要知道,这是我晁通用法术降下的大雪啊!”老总管说:“我倒不信你能用法术行这么大的好事,那就让我们把这场大雪当成是上天对我们特别的眷顾吧。”嘉察协噶说:“那么,上天因为什么理由要赐福于我们呢?”老总管无从回答,背着手回城堡里去了。“看啊,雪已经停下了!”晁通大叫道。雪果然停了。西边天际厚厚的云层裂开了巨大的缝隙,这一天最后的阳光放出前所未有的光亮。晁通举起双手高喊:“雪停了,你们看到我的神通了吧!大雪把害虫都冻死了!它们再也不能跟牛羊争夺牧草了。”牧人们发出了欢呼。他们觉得,与忧心忡忡的老总管相比,这个人才配做岭噶的首领。农夫们却还有他们的忧虑:“可是我们的庄稼也跟虫子一起冻死了!”“明天,庄稼会复活过来。”那天灿烂的黄昏中,岭噶的百姓们看见晁通如此稳操胜券的样子,他们说:“都说上天要给我们一个王,莫非他就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王?”但是,西边裂开的云隙很快就闭合了。厚厚的云层又笼罩了天空。晁通见势不妙,赶紧骑上他能够如飞行驶的宝马奔回自己的部落去了。他知道,这些这么容易就打算称臣于他的人们,也能够在瞬息之间背叛了他。俗谚说:“好人相信人心里善的种子,坏人看见人心里坏的胚芽。”盲从的人群啊,一会儿是羊,一会儿是狼。晁通还在奔逃的路上,雪又下来了。这一下,就下了九天九夜。然后,天空又放晴了一次。老总管对嘉察协噶说:“我想到山顶的祭坛去虔敬地祷告,上天肯定会降下什么旨意。但是大雪把所有的道路都掩埋了,马踏入雪中就像跌进了深渊。”嘉察协噶从箭袋中取出一支箭,拉了个满弓,射出的箭贴地飞行,把厚厚的积雪推向了两边。他连射了三箭,雪都像巨浪一样向两边翻涌,然后,一条通道出现了。老总管带着祭师上了祭坛:“天神啊,我该献上一个人牲,但是我的人民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如果你愿意,老身愿意奉上自己作为祭献,就用你锋利的光刃剖开我的胸膛吧。上天啊,岭噶有人叫我王,但我知道我不是王。杀死我,然后给他们一个能够脱离苦海的王。”雪光的反映特别刺眼,人们无从看清山顶上的情形。天神确实派了菩萨顺着强光从天上降下来。他就是那个叫做观世音的菩萨。菩萨说:“上天已经派给了你们一个王。他已经来到了你们中间,可是你们又背弃了他。现在,整个岭部落都要离开故地去追随于他!”然后,菩萨就随着强光一道消失了。老总管对着天空喊:“我可以把这旨意告诉他们吗?”“人要自己觉悟!觉悟!”从天空传来巨大的声音,但是,这么巨大的声音又只让老总管一人听见,就是在他身边的嘉察协噶也只看见了菩萨,却没有听见他所说的话。而那些穿着法衣的祭师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岭噶上中下三部各部落的首领都到老总管的城堡来了。晁通是得意扬扬地骑着他新制的木鸢来的。这通心木制成的木鸢身形宽大,到了城堡上空,他还驾着木鸢在天上转了三圈,然后才降落下来。他当着众人念动了咒语,竟然令那木鸢收起了翅膀。他问老总管是否在祭坛上得到了上天的旨意。老总管说:“神子觉如已经给我们开辟出新的生息之地了。”晁通脸上现出了讥诮的神情:“是山上那些石头告诉你的?”“等到雪再融化一些,我们就可以上路了。大家都回各自的部落,准备好去率领自己的人众吧。”不要说别的部落的人众,就是老总管自己统领的人众,都围在城堡四周号哭起来了。他们都是热爱故乡的人,没有人愿意就此离开家乡。雪当然下得很反常,但是雪已经停了。牧草就要从雪下露出来了。虽然已经饿死了很多牛羊,但它们并没有死光。明年春天一到,它们又会生殖繁衍。在此情形下,只有嘉察协噶和大将丹玛坚决同意老总管绒察查根的计划。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塑像一般呆坐在城堡中间。晁通也不说话。他发现自己无须发表反对意见,那些沉默的人代他发表了意见。在岭噶,他这个大能耐的人总是居于少数,今天却有这么多人和他站在相同的立场。老总管无计可施,他想,只好把观世音菩萨示现的真相说出来了。他耳边响起了天上的声音:“上天可以帮忙,但众生还得自己觉悟!”老总管叹息一声,说:“大家再回去与部众们多多商议吧。大家都知道,觉如在北方的黄河湾中已经开辟新的生息之地了。”被放逐的觉如的消息,大家都在不断听说。那些消息是商队带来的。商队来的时候带来了更多的茶。岭噶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喝上茶了。他们的口腔不再莫名地溃烂,手脚不再萎弱无力,更重要的是,喝下这茶,一整天都觉得神清气爽。商队回程的时候,会有几匹马宁愿不驮交换来的兽皮与药物——比如迷迭香的蓝色花和淫羊藿的根茎,他们去山边页岩上撬出一块块石板。他们说,这是返程时经过黄河湾时上给觉如王的石头税。商人们说,觉如王已经用商队们上的石头税盖起了一座三个颜色的城堡。“三种颜色?”“南方商队运来的石头是红色的,西方商队运来的石头是铜色的,东方商队运来的石头是白色的。”“北方石头是什么颜色?”商人们摇头:“北方还被霍尔人凶恶的白帐王,以及吃人无数的魔王鲁赞各自占据一边,不知觉如王什么时候才会有征伐的打算。”“拉倒吧,他是想用我们岭噶的青色石头冒充来自北方的,他要假装征服了北方!”“不对,大王说了,他的城堡要用这些石头盖顶,表示他不忘家乡。”以珠牡为首的姑娘们关心的却是另外的事情:“他做的尽是英雄的事情,他自己也长得英俊雄壮了吧!”说到这个商人们缓缓摇头,争辩一般说:“最大的英雄都长得不像英雄!”姑娘们都失望地叹息,她们当中最美丽的珠牡说:“可是,他刚生下来是多么机警漂亮啊!”晁通得意扬扬:“后来,他不是把自己弄成一个丑八怪了吗?”是的,他刚降生的时候,长得相貌堂堂。到了三四岁时,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状,后来,相貌也跟着那些奇怪的装束发生了变化。觉如的名字是他母亲梅朵娜泽叫出来的,他也真的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丑娃娃。早在他们母子被放逐时,人们已经把他的大名格萨尔忘记了。但也有很多人相信,觉如的样子是会变回来的。嘉察协噶就坚信这一点,他对那些咯咯傻笑的姑娘说:“弟弟的样子肯定会变成一副英雄样!”岭噶公认的最漂亮的十二个姑娘以珠牡为首,她们都说:“要真是这样,我们十二个姐妹都嫁给他为妃!”晁通抹抹自己油亮的黑胡须,说:“咦,不能等,我们这些男人怎么忍心看着这么些漂亮姑娘白白像鲜花一样枯萎了。干脆,你们都来嫁给我,凭我的能耐,给你们一辈子的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姑娘们就像水中欢快的游鱼瞥见了鹰的影子,惊惶地四散着跑开了。她们聚集起来,可不是为了这个名声不好的老晁通,而是看到英俊孔武的嘉察协噶等一干英雄在这边。商队给马驮上沉重的石板又上路了。老总管目送着他们远去,心里说:“神子,为什么还不把本相赶快显现?”见与众人商议的迁移之事毫无结果,老总管感到内心深处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无力之感,又一次说出了同样的话:“神子,为什么还不把本相赶快显现?”晁通都已走到他新造的木鸢跟前,让木鸢展开了翅膀,却又走回到老总管跟前:“大家不听你的话,因为老总管不是真正的王。”“我是岭部落共同推举的总管,不是什么王。我们在等待王的出现。”“把总管去掉,剩下最后那个字,你就是真正的王!”“回你的部落去吧,我很累了。明天再带着深思熟虑的意见回来。”“是的,你年纪比我大,你当王,我来做你的总管,以你的仁慈和我的能耐,岭噶定能壮大富强!”“你何不干脆说,你自己可以做王?”晁通既不尴尬,也不气恼,说:“那也好,你休息一阵,让我试上一段时间,你说得对,岭噶不能总是没有王。”说完,他就骑上木鸢飞走了。他飞往不同的方向,从天上对好些走在不同道路的部落首领们喊:“明天回到城堡,不讨论离不离开,而是推举一个全岭噶的王!”那些艰难地跋涉在雪野中的人们,望着正忙着飞往别处的木鸢,说:“也许他才是能带领我们走出困境的王?”晁通再次回到了老总管的城堡,向老总管说:“也许明天,他们会让你休息静养,让我暂行王权。”总管的心情灰暗至极,挥挥手,厌倦地说:“那就听天由命吧。”第二天,是一个大晴天,老总管站在城堡前方的平台上。厚厚的积雪在炽烈的阳光下无声塌陷,而在雪被下面,融化的雪水在潺潺流淌。直到日上三竿,通向各部落的大路上也没有一个人影出现。老总管派出士兵四出察看,自己就在城堡顶上端坐不动,不喝茶,也没动端上来好几次的乳酪。闭眼听雪融化,睁眼看见水汽在阳光下蒸腾起来。直到下午,大路上还是没有出现一个人影。阳光的热力减弱了,冰冷的西风吹来,使那些蒸腾的水汽变成了灰色的云雾。他沉重的心境更加沉郁了。也许自己真的是耗尽心力,不合时宜,该被众人抛弃了。这时,第一路人马在路上出现,是丹玛和嘉察。昨天回程的路上,他们的眼睛都被雪上反射的强烈阳光灼伤,盲目的人无法在茫茫雪野中辨别方向。后来,派出的士兵们也陆续带着各部落的首领们回来了。他们的眼睛都被强烈的阳光所伤,都在雪原上迷失了方向。连得意扬扬的晁通也让木鸢撞到了一座山上。他一瘸一拐地最后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前脚刚刚走进城堡,雪又从天空深处落下来了。所有人都饿坏了,他们吃了那么多的东西,然后,这些头脑不清的人又喝下了大量的茶。老总管说:“商队来不了,我再也没有茶来招待你们了。”晁通故作轻松,说:“你是不是说谁的茶叶多谁就可以做王?”老总管的语气冰冷坚硬:“雪又下来了,你囤积的茶叶再多,这么多人也最多喝个三天五天!”“那也比你多!”老总管说:“你们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听,雪又下来了,上天给的机会我们又一次错过了。要是所有部落首领都会在雪野中迷失道路,众生又将何去何从呢?”雪不是从天空中落下,而是绵绵密密地压下来,带着一种特别的重量。这重量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人的心上。人们醒悟了:“老总管,请带着我们上路吧!”“那也得等雪稍小一些,等你们的眼睛能够看见。”下人们上来,带着这些因为眼睛的疼痛而流着泪水的首领们下去休息。老总管自己跪下来,向上天虔诚祈祷。他说:“菩萨,你看看吧,他们自己觉悟了。”雪立即停了片刻,然后又下起来了。第四天,雪果真小了一些,整个岭噶的人们都上路了。雪野上,那些背离了自己村庄、牧场的人,带着些微财物,赶着尚未饿死的牛羊络绎上路了,哭声直上云霄,冲击得雪都改变了降落的方向。刚刚走出岭噶的边界,雪就停了下来。这时,黄河湾上正是暮春。母羊刚刚产过了小羔,路边的野草莓开放出大片细微的白花。岭噶人恍然记起,大雪是从夏天的尾声下来的。他们走出雪野应该是秋天,但眼前的情景却是春天。他们不可能在路上走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不知怎么走失了一个冬天。老总管回身对仍被冰雪覆盖的家乡跪拜,然后,他向着天上说:“岭部落来到了新地方,我可以把这些部众都交给你所选定的人了。”老总管不愿再往前走了,他说:“我无颜去见觉如,你们自己前去投奔他吧。”黄河湾上这些年聚集起来的百姓,已经听从觉如的吩咐前来迎接他们了。[故事:黄河湾]又走了三天,黄河湾上那座传说中的三色城堡出现在大家眼前。大家已经从商队口中知道,这些石头来自黄河湾之外的不同地方。现在,那座城堡已经竣工了。顶上覆盖的正是来自岭噶的青色石板。那些石板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以龙鳞披覆的方式在顶上铺开。这一天,觉如穿上了正式的礼服,看见他那焕然一新的面貌,众百姓们都额手称庆,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觉如没有因为好玩而骑在那法力高强但却奇形怪状的手杖之上,他没有穿着那风帽上带着奇怪犄角的皮袍。他干净的面庞上双眼发出清澈的亮光。他吻了汉妃妈妈的额头,然后投入了兄长嘉察协噶的怀抱。兄弟俩都禁不住泪水涟涟。他对岭噶的十二个美丽姑娘投去艳羡而又倾慕的目光。“啊啧啧!”他的目光烫着了这些姑娘,让她们发出了岭噶人嘴巴里才能喊出的含义复杂的感叹。她们呼喊他的名字:“觉如!”“不是觉如,是格萨尔!”“不管他叫什么,”晁通说,“你们要记住,他才是个八岁的娃娃!”姑娘们七嘴八舌:“他的身量已经比你高大!”“他的目光已经能使我们的脸腮发烫!”“他为岭噶人开辟了新的生息之地!”觉如穿过人群,让丹玛带他找到了躲在人群中的羞愧难当的老总管。安顿好众人的饭食,觉如一手拉着兄长,一手拉着老总管,把岭噶包括父亲森伦在内的众部落首领、众英雄、祭师、术士,还有刚到岭噶传法的佛教僧人都迎请到自己居住的帐房。那个帐房还是从岭噶被驱逐时带出来的那一顶。在这帐篷里面,嘉察协噶再一次愧疚难当,他更为弟弟担心:“这小小帐房里怎么装得下这么多身份尊贵的人?”老总管也发出了疑问:“你看那城堡那么雄伟高大。”觉如仿佛没有听说一般,掀开那帐房门,里面却别有洞天,那么轩敞空阔,那样的香气弥漫。每个人都可以安座于一张波斯地毯。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宽大的案子。玉石的案子、檀香木的案子上摆的都是金杯银盏,不说吃食,就是血红玛瑙的高脚盏里的果品,就上了一十二遍,没有一种不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不要说味道与样子,就是它们奇异的名字也从未到过岭噶人耳边!觉如端起酒:“感谢上天使我的亲人和故乡人来到此地,我到此三年来从未享受过这样的欢喜!大家请干了这一碗!”众人都一饮而尽,老总管却离座来到觉如跟前:“我要先替岭噶人提出一个请求,等你答应了,我才敢喝干此碗!”“老总管尽管吩咐!”“因为我们的罪孽,美丽的岭噶才遭了大灾,其中一多半的罪孽,是因为我们毫无怜悯把你们母子驱赶,但是,为了岭噶的百姓,我要请求你,让岭噶人在你开拓的领地上居停三年。”觉如的顽皮劲儿上来了:“为什么是三年,而不是三天?”因为羞愧难当,老总管的头深深地低下去:“我们的罪孽有多深,家乡原野上的积雪就有多深,等那些积雪化尽,等大地重新焕发生机,要整整三年。”看见老总管代人受过的羞愧模样,觉如的心口感到了针刺般的痛楚,他扶着老总管回到座前,请他安坐于上位,举起酒碗:“老总管和诸位首领请放心,觉如我开辟此地,就是为了岭噶的事业功垂千年!”说话之间,罩在人们头顶的帐篷消失了。那些座位仿佛都升起来,大家都听见了觉如洪亮的声音:“大家请看,这美丽宽广的黄河川,狭长弯曲如宝剑,刃口的南面是印度,剑尖所指为伽地,剑身插入唐古拉山。三色城堡建于此,这玉隆格拉松多就是将来岭国之腹心!待到岭国成大业,再分派子民回家乡!”老总管闻言,不禁喜上眉梢,端起酒连饮了三大碗。接下来,宴席摆开,一顿饱餐后,人们载歌载舞,通宵达旦。人们露营时燃起上万堆篝火,明亮的光芒遮蔽了天上星星的光焰。第二天早上,觉如领着众首领登上高岗,他气宇轩昂,指点江山:“大家看看这黄河川,英雄驰骋有大道,人民交易有集市,牛羊放牧有草滩,那座石税筑起的城堡,献给敬爱的老总管!议事厅那么宽敞,发号令召集我们时,老总管啊,塔高自然声远传!”老总管说:“那是你的城堡,你就是我们的王!”下面立即一片响应的声音:“觉如王!觉如王!”他父亲出来大叫:“他不叫觉如,他叫格萨尔!”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叫起来:“格萨尔王!格萨尔王!”格萨尔见状,赶紧运用神力,让那些欢呼的人们不再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声音。他稍稍一用力,就把老总管扶到城堡中那铺着虎皮,扶手上用黄金雕刻着龙头的宝座之上:“老总管,请安坐此位!”老总管徒然挣扎:“天意早已示现,你才是我们的王!”连晁通也走上前来,说:“老总管说得对,你才配做我们的王。你赶紧上座,好赶紧给各部落安排新去处,老在你城堡享用美食,我们心难安!”“我知道晁通叔叔是想早点让农夫找到耕种的土地,牧人早一点把牛羊赶到自己的牧场!”“真不愧是我的好侄儿,我不学老总管说客气话,我的好侄儿啊,地势有高低,土壤有肥瘦,我达绒部落在岭噶总占着好河川!”老总管闻言,叹息连连:“不是人人心中都能生出惭愧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改过向善!”晁通不满了:“老总管啊,你说那么动听的话,因为你仍然高居于王座之上,而我要替我百姓的生计与幸福着想,没有办法啊,所以话就只好难听一点。”他还把觉如拉到一边,“岭噶人再也不能忍受这个不公正的总管了,你给了岭噶人这么大的恩典,就请你来做我们的王吧!”他还拉扯着觉如的袖口,“我亲爱的侄儿啊,我知道你不做王是因为心里害怕。”“叔叔,我不害怕。”“孩子,你都不知道你自己真的害怕,你怕以你一个孩子的心智对付不了这些心计如海的家伙!”“叔叔,你不要说了。”“孩子,你怕什么呢?你不要害怕。”“我不害怕,我的心很累了。”“这就是害怕!”“是的,正像你所说的,我亲爱的叔叔,我真怕以我一个孩子的简单心智对付不了心计如海的长辈!”晁通其实知道侄儿的讥讽针对的是自己,但他还是不肯甘心,依然殷勤地说:“只要把那糊涂的老总管赶下宝座,我来帮你,我来做你的总管。你要玩镇妖伏魔的游戏就尽管去玩,麻烦的事情由我来办!”其实,这些话大家都听见了。老总管大声说:“就是觉如做了王,我仍然是总管!”达绒部落的人站在晁通一边,其余部落站在老总管一边,争吵得不可开交!争吵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觉如忘在一边了。觉如说:“你们不要吵了。”但这声音显得很单薄,他们的声音却愈发兴奋,愈加高涨,让觉如想起大群的候鸟刚刚降落在吃食丰富的湖上那震耳的聒噪。他走出了城堡。看到他那落寞的神情,梅朵娜泽妈妈感到心痛难忍:“他们要你的城堡吗?”“哦,妈妈,你为什么离开龙宫,把我生在这些人中间?”妈妈想说,这要问上天,但她不想说出会更令儿子伤心的话来。那么多人在城堡中继续争吵,使得城堡顶上覆盖的沉重石板都在震颤,使得在远处安谧河滩上觅食的水鸟都惊飞起来,只有面带愧色的嘉察协噶和大将丹玛跟了出来。觉如问兄长:“父亲呢?”“他在给老总管帮忙。”他不来看看我母亲,他去帮忙?他能帮上什么忙?”“每个人都得让人知道自己站在哪一边。”“那哥哥你呢?”“弟弟你为什么不称王?”“为什么要称王?”“建立一个国,一个真正的国!现在同一个祖先繁衍出来的各部落像一盘散沙!”丹玛也说:“大家都知道,你就是上天给岭噶降下的王!”觉如看了看天:“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这样的消息。我只知道这样的争吵让人深感厌倦。”这时里边又传来消息,两个外来的传法僧人说,岭国让谁称王尚要等待上天的指派,如果两派相持不下,可以让他们这样的世外之人来代行摄政,除了上天将派来的那个王,只有他们才能公正无私地行使王权。两个僧人还提出了进一步的理由,说天宇之下的世界已经由上天做了分派。不同的世界让不同的宗教来教化。岭噶已经置于佛法的照耀之下,那个将要称王的神子,得到西方佛国那些大成就者的种种加持,所以他才会有种种的神通和清澈的心智,凡此种种,莲花生大师和观世音菩萨已经在岭噶做了种种示现。“僧人?”觉如脸上一瞬间出现了许多样神情:从严肃到失望,从失望到迷茫,而那迷茫迅即变成了嬉笑,他又恢复到从岭噶被驱逐时那副满不在乎的小丑模样,他又骑上了那根手杖,跑到山坡高处去了。嘉察协噶想要追去,哪里又追赶得上?他回到城堡。人群立即安静下来,以为他带了觉如的话来。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他知道自己也不得不卷入权力争夺的旋涡了。第一次张开嘴,他没有发出声来,第二次张开嘴,他才发出了声音。下面不耐烦了,高喊:“不要把刚刚吐出来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大声一点!”他这才提高了声音:“觉如不想称王,觉如把谁摁坐在宝座上,谁就仍然是我们的首领!”众人都觉得,他是在替觉如传话,这才停止了争吵。他还听见了拔出的刀剑滑回皮鞘的声音。他想,要是觉如听到这声音,定然会感到心寒齿冷。人群慢慢散开,总管绒察查根长吁一口气,瘫坐于宝座上。他问嘉察协噶:“我们刚刚一起走出灾难,刚刚吃了第一顿饱饭,为什么会这样?!”嘉察协噶没有回答,倒是心直口快的大将丹玛气冲冲地说:“这个问题,做总管的自己要回答!”森伦喝一声:“谁叫你如此狂言犯上,丹玛你退下!”嘉察协噶走到父亲身边,尽量压低了嗓音:“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父亲应该去探望梅朵娜泽妈妈!”这时,汉妃已经出去寻找梅朵娜泽了,但她没有找到。森伦王出去了,他也没有找到。这一天接下来的时光,心里再次涌起愧意的人们四出寻找觉如,但没有一个人看到这对母子的身影。那个距城堡不远的帐房消失了。连围着帐篷用来挡风的草坯垒成的围墙也在一股风掠过之后,干干净净地消失了,好像那片草地上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过一样。这使得人们更加愧悔难当。觉如就这样再次从大家眼前消失了。各部落又为将在广阔的黄河湾上如何居停而争论不休。两天过后,觉如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又穿上了整张鹿皮做成的衣服,把一对歪歪扭扭的鹿角顶在头上。他的面孔重新变得脏污,重新跨坐在那七歪八扭的魔法手杖之上。他从城堡顶上的天窗直接降落在总管的宝座跟前。总管正驱散了吵闹不休的人们,在闭目休息,眼睛紧闭着,嘴里却还在长吁短叹。他摇晃老总管的肩膀,嘻嘻笑着:“他们把你弄得头晕脑涨了吧?”老总管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觉如回来了!”他再次高喊:“你们都进来,觉如回来了!”觉如挥挥手杖,他说:“不要喊了,我不会让他们听见。”“你用的是天授的神力吗?”“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让他们听见,他们就不能听见!”“对,你就是那个天降的神子,你就是他!”一股风从窗外吹进来,风先吹过觉如的身子,拂动了他身披鹿皮上那些纷乱的长毛,然后才带着他身上难闻的气味,钻进了老总管高贵的鼻腔,使他抬手遮住了鼻腔。觉如笑了:“这就是神子的味道吗?”老总管抓住了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菩萨已经从天上下来向我示现了,他要岭噶所有的部落都来听命于你,现在我已经把他们都带到你跟前来了。”“菩萨?”“观世音菩萨!”觉如还生活在天上,还是那个名字叫做崔巴噶瓦的神子时,见到过这个菩萨。问题是,当他下降为人,这些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有一瞬间,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形象,但马上,这个形象又模糊了,像被水波漾开的影子一样消散不见了。于是他问:“什么是菩萨?”“这次跟我们来的人当中,有光头的僧人你看见了吧?”“我看见了,他们也想当王。”“他们就是那菩萨所崇教义的信徒,他们就是来把菩萨的教法传布给我们!”“教法?”“不要人彼此争斗,引导人一心向善的教法。”觉如听得有些头大,他说:“我要走了。”“你不能走。”“我再不走,你要把我的脑袋弄炸了!”“神子,你不能走。”觉如已经骑着手杖飘到天窗那里去了。他从怀里抛出一张羊皮图,说:“这黄河湾的地形我熟悉,岭噶各部落的情形我也知道,我已经替你把他们各自的地盘分好了!”觉如飘然而去时,让大家都看到了他从天上飞行而去的背影。大家看见他怪模怪样地骑在手杖之上,巫师一样在天上飞翔,然后,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化作一只大鹏鸟,展开宽大的翅膀直飞到雪峰那边去了。这时,老总管举着那张羊皮图卷出现在众人跟前:“让我们这些争吵不休的人惭愧吧!半夜时分,让我们的心脏因为羞愧而疼痛难忍吧!那个显现了伟大形象的人,那个我们嫌他丑陋而称他为觉如的人,替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一切就算是顺理成章了。按照觉如的意思,岭噶各部落的居停地安排如下:则拉色卡多,适合官人居住之地,为长系八兄弟的领地;最美丽的大峡谷白玛让夏,适合大丈夫居住的地方,划分给了仲系六部落;黄河南面的札朵秋峡谷,划分给觉如的父亲森伦王;三色城堡所在的玉隆格拉松多,自然划归给了老总管绒察查根。看见各部落一一都有了去处,晁通着急了:“我们达绒部落的新领地呢?”黄河川下游鲁古以上,有关隘如咽喉的峡口,有平坝如莲花开放,这样好的地方却不清洁宁静。叫人时,是魔女来应答,唤狗时,是狐狸来应答,正是适宜强悍男子的居住之地,自然就该分配给晁通统领的达绒部落。除了晁通因为没有得到三色城堡,和城堡中那个老总管的黄金宝座,心有不满,其余部落,无论部众与首领都为觉如再次离开大家感到愧悔难安。[故事:菩萨]觉如离开,一方面是厌倦于人们无休止的争吵,一方面也是因为想让岭噶的疆域再有扩展。那个时代,除了与北方的霍尔已经短兵相接,与其他的国度——南方的印度、西方的大食、东方的汉人王朝,中间都有很宽广的无主地带。觉如往黄河川上游进发,来到一个名叫玛麦玉隆松多的地方。就像任何无主的荒蛮之地,这地方也是各种妖魔邪祟横行,觉如故技重施,数不清的分身在不同的山冈河畔追杀得妖魔无处遁形。为了让这些地方变得清新洁净,适于人类的居住,觉如确实屠戮太多。那些妖魔四散奔逃时,常常化身为各种走兽,为了使屠戮者手软心慈而分出数不清的化身。如果这时的觉如是个三十岁的成年男子,那么他真的就会手软,就会退缩了。但他还是一个孩子,他从岭噶被放逐的时候是五岁。八岁的时候,他又再次把自己从玉隆格拉松多放逐了。这一年剩下的时间,他带着母亲来到玛麦玉隆松多,常常躺在帐篷里黯然神伤。九岁这一年,他已经从莫名的悲伤中挣脱出来,游戏一般在山坡河谷中追逐那些恶魔了。对一个孩子来说,那不过是一种好玩的游戏。看那些妖魔与他对峙缠斗失败后,作出种种变化,看自己众多的分身一一杖毙那些幻化出来的故作柔弱的惊惶生物,自有一种奇妙的感受。起初,他的魔力手杖偶尔还会误伤一些走兽——比如当一个妖魔奔逃时幻化成一群吃力摇摆着肥胖屁股的旱獭,其中必有一两只是钻出洞来在太阳下暖和身子的真的旱獭。后来,他的手杖就能分辨出真假了。真的旱獭看到杖影落下,会目瞪口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而那些假装的旱獭一定要逼尖了嗓子,发出无比悲凄的声音。每当这孩子荡平了一个地方的妖孽,一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就会聚集而来,当他在高处的雪峰和低处的沼泽中开出一条新的道路,商队就出现了。商队们早就熟悉他在玉隆格拉松多的事迹,所以都放心地络绎前来。他让商队带来了茶。这令食肉太多而带着浓重腥膻之气的人,身上有了一股草木的芬芳,更给商队造就了最大宗的交易。商队出现在玛麦玉隆松多,他们说:“玛麦之王,你还会以石头作为我们交易与过境的税收吗?”“我不需要石头的堡垒了。”“那你需要什么?”“让我想想,下次来告诉你们吧!”他骑着手杖飞远了,飞到一个湖上。湖里有一条恶龙,不时出来吞噬商队的马匹,并索要大海中的珊瑚树,这条恶龙想把水下的巢穴装饰成龙宫的模样。觉如飞到湖上,喝令恶龙从此潜身水下,不要到岸上作恶,更不能向过往的商队索要财物。龙钻出水面,哈哈大笑的同时,喷吐出巨大的水柱:“小子,你那手杖只能打死土洞中的狐狸与地鼠!”“那我今天收你性命就不用手杖!”“来吧!”恶龙腾身而起,窜起身来有一百余丈。觉如骑着手杖飞快地在天空中转了三圈,然后,从掌心里连放了三个霹雳,那恶龙立即毙命于湖水中间。见此情景的百姓和商人都彼此询问:“他为什么不做我们的王?”但觉如已经骑着手杖飞远了。他们跑去问他母亲梅朵娜泽。梅朵娜泽集中了一些妇女,教她们纺线绣花。她说:“也许他要做的是不在王座上的王吧。”十一岁的那一年,觉如倒拖着手杖正从山上下来,他杀死的三个恶魔分身化成的巨大蟾蜍和蜥蜴的血污,脚跟脚地从他背后的山坡上漫流下来。觉如需要不断加快脚步,才不至于让那血污把自己的双脚淹没。他奔跑得有些狼狈,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跑到山下那个湖泊对岸,三个恶魔残存在漫流的血污中的最后一点力量,就会慢慢耗尽了。这时,一堵光墙降落在了觉如和那些向山下漫流的血污之间。那些血污发出老鼠那样吱吱的声音,化成一股气在瞬间就蒸腾着消失了。观世音菩萨从那光中显现,他悬空安坐于一朵莲花之上。觉如好像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还是问:“你是谁?”“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看看你。”好像有人牵着他的手,觉如不自觉地抬起手,指了指天上。菩萨笑笑,话锋一转:“你杀生太多了。”“你不知道他们都是吃人无数,使这世界荒蛮不宁的妖魔吗?”“我知道,我不是说你不该杀死它们,但你不该杀得如此兴起,像商人看见金子一样喜欢!”“你这话好生难懂……”“这事情说起来真有点难办,又要为众生尽除妖孽,又要对它们心怀怜悯。”“那有什么用处?”“能使众生向善。”觉如大笑,说:“老总管身边出现的僧人就说着跟你同样的语言,他们是你的门徒吗?”“人人都能成为可以证悟一切的佛法之门徒。”“那么你走吧,你那两个跟随着老总管的光头门徒,我不喜欢。”“哦?”“你是派他们来做岭噶之王的吗?”“他们要在人心里撒播慈悲种子,犹如种田的农夫,不能做王。”“他们的确想做。”菩萨从半空里降下来,落在地上,还未走到觉如面前,他就感到香风拂面。菩萨深叹了一口气:“我正是为此而来。”菩萨说,“你走近前来,我有事情跟你商量。”那两个发下誓愿要在岭噶百姓中传播佛法的僧人,因为受到上至部落首领,下至黑头黎民的无比的尊崇,不由得生出了驾驭之心。本来,天上让神子下降,加持他那么多的法力,就是为了荡涤妖孽,杀戮渐平时,再让僧人出现,给人心中播下良善的种子。也许,那些僧人出现得太早了一点。置身于一片还相当荒芜的土地上,期待播下的种子未见生长,他们自己心田中反倒滋生了荒草的胚芽。菩萨说:“你还是向来往的商队再收石头税吧。”“我不要石头的城堡了。”“不是城堡,是庙宇。”庙宇?谁住在里面?”“佛,佛法,还有传播佛法的僧侣。僧侣不能老混杂于凡夫俗子中间,毕竟他们也是肉身凡胎啊!”觉如一面想,这个人凭什么支派自己,一面却已经点头应允了。菩萨又吩咐:“庙宇最好远离尘嚣,不要像王的城堡建在通衢大道之上。”“为什么?”菩萨没有回答.因为他觉得难于回答,为什么要把人心耕作为福田的人,偏又要避开人群,隐居于深山之中?菩萨也没有告诉觉如,他身上的神通是下界之前由上天诸佛加持于他的。临别的时候,菩萨说:“我的出现是能让人了悟些什么的。我想,你也是一样的吧?”觉如说:“我好像想起点以前的事情,一时间却又想不清楚。”“那你了悟到什么了?”“你是说懂得什么吧?你……”“叫我菩萨。”“菩萨的意思我知道,那我将来就不是笑着,而是要流着眼泪杀死妖魔。”“有一天你会流下眼泪的……”觉如笑了:“他们说从前来过一个法力无边的莲花生大师,他为岭噶除掉过很多妖魔,但是他又突然离开了,是不是就是因为你对他说了什么话?”菩萨觉得,这一天遇到了一个聪慧异常同时又冥顽不灵的对手,纠缠下去也是枉然,他回到莲座升上了云端,而他的话音却仍响在觉如耳边:“机缘未到,再说也是白费口舌;机缘到时,我们还会相见!”话音刚落,人已不见,只在湖上有一道彩虹浮现。望着湖上的彩虹,神子真的觉得心中有什么被那菩萨的话触动了,他突然觉得周围的环境有了陌生之感。他想,我来岭噶快十二年了。他突然又想,咦?我怎么不说自己生在岭噶,而是说来到?天上传来菩萨的声音:“你该想想这个问题了!”[说唱人:古庙]晋美的梦境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本来,在断断续续的梦中,晋美一直是一个旁观者。用他的话说,就像看电影一样。当他梦见观音菩萨出现时,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他看见自己出现在梦境里边。更为奇怪的是,他居然跑到觉如身边大喊:“你不认识吗?他就是观音菩萨!”觉如看着湖水发呆,丝毫也没有理会。他是觉得菩萨很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以后,他会慢慢想起些过去在天上的事情,但此时,他却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觉如坐着不动,晋美一着急真的就飞上天空了。他居然在一片彩云中追上了菩萨,却被护卫的天兵把他喝止住了。菩萨说:“叫那人上前说话吧。”晋美吓得五体投地,趴在松软的云团上了。他感到身体下面的云团好像在陷落。菩萨说:“你不会掉下去的。”那云团真的就停止了下陷。菩萨说:“跟了那么远,你为什么不说话?”晋美听见了自己嗫嚅的声音:“菩萨的本相跟庙里的塑像不一样。”“我听说就是塑像也各个不同。”“听说?菩萨你不到庙里去吗?”“庙里?烟熏火燎的,我去干吗?”他那牧羊人的倔劲上来了:“那我明明听见你让觉如替你修庙。”菩萨神秘莫测地笑笑,什么也没说,旁边却有威严的声音喝道:“咄!这话是你该问的吗?!”牧羊人吓得从云端里跌落下来了。他惊叫一声,在地上挣扎着醒了过来。四周一片宁静,羊群在吃草,蓝湖上有白色的鸟在飞翔。他慢慢清醒过来,遗憾之情充满了心田。要是自己永远留在那梦境,永远在菩萨身边就好了。但是,他就像从屋子里扔出一个破口袋一样,把自己从梦境里扔出来了。那些天里,他人越来越迷糊,在村子里逢人就说:“我看见了。”“一个瞎子能看见什么?”“我看见菩萨了!”“想看菩萨到庙里去就是了。”“是真正的菩萨!”人们对此能说什么呢?只能耸耸肩膀说:“这个可怜人快要疯了。”这个疯子居然还说:“我还看见故事里的少年格萨尔!”他耳边的确又响起了吟咏英雄故事的熟悉旋律:“我听见了!”同时,他嘴里就哼唱出了那人人都熟悉的开唱词:“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众人大笑,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在康巴草原上,有耳朵的人都熟悉这句英雄传奇开篇时的引子。不要说是人,就是那些用尖喙在树干上轻叩的啄木鸟也能弄出一串这样的声音来:嗒嗒——啦啦——嗒啦——嗒!瞎子涨红了脸争辩:“那不一样!”人们轰然大笑:“听听,他说人跟啄木鸟是不一样的。”啄木鸟从老柏树上惊飞起来,扇动着风车一样旋转的翅膀,飞向了远处的山冈。那是座吉祥山冈,地面上开满鲜花,明亮的水晶在地下生长,就像故事在一个说唱者心中蕴蓄一样。从这句引子开始,英雄传奇的说唱人会仰天呼唤出神灵的名字。不知有多少次了,当那说唱的引子在耳边回荡,就规定了一种情景,这时抬头望望天空,那些被高空气流扰动的流云会幻变出种种猛兽与神灵的形象。这些形象就在他脑海中奔突,静止的彩虹与狂乱的霹雳同时显现。故事!但是在他脑海中故事轮廓却模糊不清。他在梦境中看见,而且一直都隐约地听见,却又不能明晰地唱出这绵长深广的传奇,人们当然有理由讥笑他了。甚至是在梦里,他也能听见人们并无多少恶意的讥笑。人们翻身上马奔驰而去,顺着雅砻江岸奔驰一段,然后,随着河流一起转弯,从他视线中消失,使他内心空阔惆怅。他甚至分辨不清,那是他梦中所见,还是骑在马上的人群消失后,自己才开始做的梦。但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当时的情形都历历可见。人们提起长袍的下摆,翻身上马,奔驰起来后,扑入胸怀的风让衣服鼓胀起来,使他们的后背显得那么饱满。然后,仿佛响过几声铮铮的拨弄琴弦的声音,草滩上就剩下四散开去的羊群和浅沼上反射的熠熠阳光。他在草地上躺下,用那只独眼看天空中流云的幻变。他心中有什么在涌动,于是又哼唱着那流传千年的古歌的引子:“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他只要把视力超常的右眼蒙起来,把失明的左眼朝向太阳,就能见到一串串五彩的光芒富于启示性地奔涌而来。他睡着了,独眼却没有闭上,幻变的流云瞬息之间就五彩斑斓。他说:“我还想见到你,菩萨。”但菩萨没有出现。他想,自己也可以到庙里去看菩萨。这个村的人上庙有两个选择。一个在河北岸,那个庙像个小城,大片的建筑覆盖了整座山冈。好些座大殿的黄金顶在低矮的僧舍间高高在上,闪烁光芒。其中,就有一座观音殿,那座观音像有一千只手孔雀开屏一样在身后展开,每一只张开的掌心中都有一只美丽的眼。但他去了河的南岸,那座庙只有一座建筑。那是大多数信徒不太去的一座庙。他带上干粮前往这座庙。本来,出村东去两三里地就有一个渡口,他知道人家不会为了他专门摆一次渡。他只好先西去数十里,从那里过了公路桥,再沿河东返,那天晚上,他就在渡口边露营。第二天,他开始爬山,中午时分,他爬到了山半腰上的一块宽广台地。在一片被风吹拂的麦浪中间,看见寺院赭红色的墙壁出现在眼前。庙里非常安静,供养着菩萨的大殿门上了锁,僧舍的门却敞开着。他进去,向人问安,但没有人回答。石头水缸里,木头水瓢浮在水上。他饮了多半瓢清凉的冷水,坐在屋子外面的墙根下。这地方实在是太清静了,墙缝里都长出了青青的艾蒿。他捻断一根,把手指沾上的清苦的青草香凑到鼻子跟前。两只喜鹊,站在屋檐口吱吱喳喳地交谈了一阵,振翅飞走了。这个庙不叫庙,叫殿,观音殿。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了,一个耕作的农夫感到犁铧碰到了一块石头。挖出来的石头天然地就是菩萨的模样。那时,佛教还没有统治这个地方,也差不多就是神子格萨尔降生于人世的时代吧。直到有一天,一个游方的僧人来到此地,看见这尊被供养于众多偶像中的自生观世音菩萨像,当即就深深拜伏下去。那时,这片田地中央,是一个石头堆起来的祭坛。那个传教的僧人拜伏完毕,起身时,就用手杖把其他的偶像全部击碎了。看到他把泥土的偶像击碎,人们愤怒了,准备要杀死这个狂妄的人。他们马上又看到,石头偶像也被他的木头手杖击为齑粉,立即就害怕得跪倒在地上了。就是那人用祭坛的石头建起了这座庙。当地人都传说,那个僧人没请人帮忙,也就十多天时间,他就让这么一座建筑出现在了人们面前。庙里就只供奉着一尊自生的观世音菩萨像。这个僧人不像后来的僧人那么喋喋不休。他不大说话。传说他脸上始终挂着石像脸上那种若有若无的笑容,他的眼睛也含着与菩萨眼中一样的神情,好像一切都洞若观火,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后来,他离开了,他留下的话是说:“将来的庙会日趋浮华,但这个庙就让它这样。”后人一直遵从那个僧人的嘱咐,当得到中原皇帝赏赐的法王在河对岸大兴土木,打造出一片金碧辉煌时,这里本不十分繁盛的香火就更加稀落了。当时住持想要改变局面,便四处化缘,弄来一些金子。他重塑了一座观世音像。那座自生菩萨像就被包裹在了新的塑像中间。他还给这个泥塑的菩萨脸上敷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金粉。那些金粉都是这个喇嘛亲手研磨的,但香火终于还是没有繁盛起来。牧羊人晋美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观世音殿。他闻着手指上艾蒿的苦香,在暖暖的阳光下睡着了。睡着之前,他作了一个祈祷:让我再次在梦里见到菩萨吧。但他没有做梦,而是在一阵铮然作响的叮叮铃声中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大殿门已经打开了。他脱下靴子走进殿中,好一阵子,眼睛才适应了殿中的幽暗。一个赤脚的僧人有些吃力地推动着一只高齐屋顶的转经筒,经筒上方悬挂的几只铃铛摇晃着发出了清越的声响。然后,他才在龛中见到了菩萨包裹在一堆丝绸中的身躯,和那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显得黯淡的金面。晋美对僧人说:“我想看看原来的那个菩萨。”那个僧人含着笑意对他双手合十,却不开口说话。“我想看看那个菩萨,我想他是我梦见的那个样子。”僧人的笑容更动人了,但他仍不说话。“我想他是想让我成为一个演唱格萨尔故事的艺人。”僧人不说话,又去推动那个沉重的转经筒,那叮叮的铃声又铮铮然响起。铃声落在脑门上,好似一滴滴露珠落在了将要展开的花蕾之上。他离开庙宇,走在那片清风拂面的麦田中时,一个拔草的妇人对他说:“我们的喇嘛不能说话。”“他是哑巴?”“他在修行期间,不会开口说话。”“我会再来看他。”[说唱人:渡口]他在昨夜露营的地方又住了一晚,篝火熄灭后,他蜷缩在羊毛毯下,看见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仿佛听到山上庙里的铮然铃声又响在了耳边。他觉得会给他启悟的菩萨将从夜空中显现。但他很快就睡着了,中间醒来了一次,听见河水很大声地仿佛就在枕边流淌。再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强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阳光的抚摸让身体特别舒服,他翻个身,想再躺一会儿。但很嘈杂的人声让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渡口上已经聚集起很多僧俗人等,有人正站在河边朝着对岸呼唤渡船。渡口那边,船夫父子出现了。老人扛着一对桨,年轻人头上像顶着一口大锅一样顶着一只牛皮船,两人相跟着正走下河岸。他翻身起来,看见昨夜熄掉的火堆又燃起来了,火边煨着的茶壶发出咕咕的声响。坐在火边啜饮热茶的肥胖喇嘛笑着向他道了早安。慌乱中,他听见自己嗓子里也咕噜出一点声音,想必是回道了早安。喇嘛说:“谢谢你的茶。”他本来就慢的脑子此时正处于刚刚醒来时的迷糊之中,一时间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还是喇嘛说:“洗把脸就清醒了。”他赶快跑到河边,捧起清凉的河水,然后把脸埋在了双手中间。他喝下一大口水,呜噜呜噜使劲漱口,自己都觉得口中不再散发浊重的臭气时,才回到火塘边,他对喇嘛笑笑:“现在说话,我口里的臭气就不会冲犯到喇嘛了。”喇嘛正色说:“我是活佛。”随后他也笑了,“一个普通喇嘛哪有这么多随从。”“就是……”他眼望着河北岸那座依稀可见的金碧辉煌的大庙。活佛点点头:“不是最大的那一个。”在那座庞大的寺院中,等级不同的大大小小的不同活佛共有三十多个。两个人一时无话,看渡口那边的父子俩正把牛皮船浸入水中。几天不下水,牛皮就干了。需要在水中浸泡一阵,再往接缝处涂抹些防渗的油脂。活佛说:“看来还得等上一阵呢,告诉我你刚才梦见了什么?”晋美说:“昨天,我到庙里去了。”他又补充说,“不是你的庙,是这山上那个小庙。”随从见阳光强烈,拿了副眼镜来给活佛戴上。活佛没有说话,就从那棕色的镜片后看着他。“我梦见了观世音菩萨。”“他有怎样的示现?”“我先梦见了一次,这才上山去拜他。刚才又梦见了。”“我是问你菩萨有什么示现?”“什么是示现?”活佛笑了:“就是他在做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他没有对我说话。”“他当然不会对你说话!”“他在对格萨尔说话。”“什么?!”活佛身子一振,要不是他如此肥胖,说不定都从地上蹦起来了。“和格——萨——尔?观世音——菩——萨?”活佛这样激烈的反应,可把晋美给吓着了。的确,天快亮时,他又梦见了,还是曾经梦见过的场景。活佛继续追问。晋美就告诉他,菩萨要觉如建一座寺院,把刚刚来到岭噶的僧人与俗人区隔开来。活佛怔住了,喃喃说:“把僧人和俗人隔开?”晋美说:“因为刚来的僧人和晁通他们争夺三色城堡里的宝座。”这时,渡船已经划过河来了。随从们簇拥着活佛上船去了。他收拾好露营的东西,准备自己上路了,却见活佛向他招手,于是,他忍受着随从们厌恶的神情挤上了渡船。活佛一直静静地端详着他,但是直到上了岸,才对他说:“到庙里来看我吧,我叫阿旺。”活佛看一眼他的随从,说,“到时候你们不要为难他。”随从们听主子吩咐时,脸上露出的是一种表情,听从吩咐完毕,脸上又换上了另一种表情。总而言之,就是典型的随从的表情。活佛说:“菩萨在你心里埋下了宝藏,让我来帮助你开掘。”他知道这种说法,关于格萨尔的英雄故事,上天已经将其埋藏于人间,让后世的人们总有不断的发现,称之为伏藏。一些伏藏写在纸上,埋于地下,让有缘人开掘,更有一种伏藏,直接就埋藏于某个人的心中,叫做心藏或识藏。机缘到来时,就会从某人意识中露出头来,显现出来,使之在世间重新流传。[故事:庙]觉如又开始向来往商队收石头税了。岭噶迁来的各部落人众看到商队的马背上又驮上了石头,知道觉如要建一座叫做“庙”的大房子,好让僧人与俗人分开,都自动地加入到了送石头的队伍中间。其实,两个僧人并不在所有俗人中间,他们只是跟贵族们待在一起,在他们中间传播教法。两个僧人一个来自东方伽地,一个来自南方印度。僧人说,他们跟已被岭噶人当成神来尊崇的莲花生大师,遵从的是同一教法,但岭噶人不大相信。莲花生大师四处降妖伏魔,却没人知道他神秘的行踪。传说他来去都是御光飞行。降妖伏魔的间隙,他都在偏僻的山洞中面壁修行,很少接受人们的布施供养。但是,这两个人背着经卷,扶杖而行,来到岭噶时,人已经形销骨立,一身麻衣褪尽了当初的颜色。他们来到岭噶,整天教人诵读经卷。他们既然说跟莲花生大师一样遵从同一教法,大部分跟他们诵读经卷的人其实就盼着他们早日传授镇妖伏魔的教法。僧人却说,更多的妖魔生于人心,他们弘传的是调伏心魔之法。什么是心魔呢?搜罗财宝,渴求权力,野有贫寒而锦衣美食,都是心魔所致。但是,来到岭噶没几年,人们即拜伏于他们带来的神像,口诵能够持明净心的六字真言。僧人便住进了部落首领的城堡,穿上了闪闪发光的绸缎,法器金包银裹,每说一句话,人们都要俯首称是,他们还常常为部落首领出谋划策,甚至直接出面行使职权。老总管绒察查根把觉如筹建庙宇的消息告诉身边的两个僧人,询问他们的意见。僧人之一说:“我们是救度众生的人,就应该在众生中间。”另一僧人说:“牧羊人怎么能够不在羊群中间?”老总管不大高兴听到这样的说法,他说:“照此说来,我也是一只羊了?”“老总管不要动气,人人在无上教法前都是羊,不是我们出家人的羊。”深感受到冒犯的老总管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借住在觉如开辟的领地上,还是听从他的安排吧。”两个僧人还要辩驳,总管举起手让他们住口。他对嘉察协噶说:“到你弟弟那儿去一趟吧,为什么他行事的道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嘉察协噶得令非常高兴,立即就跨上马背出发了。他算过,路上起码要走五天。途中,他遇到成群奔跑的羚羊,他想,说不定喜欢恶作剧的觉如就化身在他们中间。于是,他勒住急驰的马,说:“我亲爱的兄弟,要是你化身在它们中间,就请你站到我面前来吧。”羚羊群看见他背在背上的弓和悬在马鞍边的箭袋,都惊惶地逃散了。他还在路上遇见了成群的鹿、野牛、野马,常常化身无数的觉如都不在它们中间。他来到了梅朵娜泽妈妈的面前。梅朵娜泽妈妈含笑指指水流曲折宽阔的黄河湾。成群的天鹅在碧水中漫游。嘉察协噶驱马奔驰到河边,一只天鹅飞起来,直扑到他肩上,然后,他听到水禽的鸣声变成了觉如的欢笑。天鹅的翅膀变成了弟弟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肩膀:“哥哥看我来了!”哥哥把自己的额头紧贴住弟弟的额头,好半晌都没有分开。然后,他说:“带我去看看你修的庙吧。”他说“庙”这个词时,很陌生,很不习惯。此前岭噶没有这个东西,只有石头堆砌的祭坛。觉如笑了:“你不会说那个词。我也有点不会。”这时,那座用新的石头税建起的庙宇已经接近完工了。大殿里将要供奉两个僧人分别从伽地与印度带来的佛像,漂亮的阁楼用来储藏他们携来的经卷。嘉察协噶告诉弟弟,僧人不大愿意离开城堡。觉如说:“他们本来就是从庙里来的。”“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但我就是知道。”觉如说,“他们会来的,庙是他们的家。”那是嘉察协噶一生中最为快乐的几天。兄弟俩驱马奔下山冈,又奔下山冈,到了一个岩洞很多、寸草不生的岩石山冈,把一头五百多岁的熊杀死在山洞跟前。这头成精的熊已经杀死了太多的羊和它们的牧人了。嘉察协噶是凡间英雄,他杀死过很多岭噶的敌人,这是他杀死的第一个妖魔。他说:“其实我也可以杀死妖魔!”“只要你觉得自己可以战胜他们!”他们又驱驰到一片河滩地,在那里射杀了驱使着大群属下、能把大地全部掏空、使牧草全部死亡的地鼠之王。三天后,他们再回到这片河滩时,就看见雨后的大地恢复了生机,青青的草芽罩在地上,像一片轻烟。很快就会有流落无地的牧人来这里扎营生根了。嘉察协噶因此知道,岭噶新的生存之地就是弟弟觉如如此这般开辟出来的。他由衷地说:“弟弟,你真的应该做我们的王。”觉如在地上打一个滚,又变幻出一种丑陋而又可笑的形象:“我不是谁的王。”嘉察协噶从马上下来,摘下头盔,屈膝在弟弟面前:“我怎么配做你的兄长!”弟弟恢复真身,扶直了哥哥的身子,把额头紧贴在哥哥的额头上。觉如说:“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嘉察协噶问:“真要让僧人来吗?”“马上就来。”“可是你的庙还没有修完……”觉如指了指远处的山口,说:“哥哥你到了那里的时候,再回头看看吧。”嘉察协噶上了马,向远处驱驰而去。觉如知道有天兵天将在天上护佑着他,但他假装没有发现。因为凡人不能看见的,他却能看见。他想,该让他们现身了:“你们藏在云后的兵马,下降到我的面前来吧!”那些天兵天将应声显形,亮闪闪的盔甲,亮闪闪的刀矛,整齐地排列在他面前。他说:“人们很劳累了,既然是天上菩萨的意思要修庙,那你们就显示神力,让那庙马上完工吧。”天兵天神再次升上了天空,不一会儿,天上就乌云密布,把正在修筑寺庙的那个小山冈笼罩住了。云层中雷鸣电闪,如箭的急雨和沉重的雹子降落下来,把众多的石匠和木匠都驱离了山冈。身后有着那么大的动静,嘉察协噶都没有回头。直到来到那个已经可以眺望到另一片富饶河滩的山口,他才回过身来。他跟那些木匠和石匠一起,看到云开雾散,一弯彩虹显现在蓝天下面。那座寺院已经完工了。厚实的赭红墙体庄重,金色塔尖直指蓝天。觉如又一次让奇迹在兄长面前显现,让他更加坚定地相信,弟弟一定能做岭噶的王,只有他才配得上做未来岭国的王。未来岭国的王要让僧人们住到庙里去,那他就一定要让僧人住到庙里来。但是怎么才能让他们离开争权夺利的城堡,这个战场上勇猛却生性善良的人心中着实犯难。这个心思弄得他一路上惴惴不安。没想到,走到半路,却见两个僧人带着几个新收的弟子匆匆地迎面而来,带着他们的佛像和经卷。两个僧人已经脱去了丝绸的衣裳,几个新弟子剃去了纷披的长发,光洁的头皮上细密的汗珠反射着阳光。天兵天将帮助觉如建成寺庙的消息闪电一样传遍四面八方,跑在了飞快赶路的嘉察协噶前面。“佛法显示了无边的力量!”僧人对嘉察协噶说,“这不只是要让僧人回到庙里,更向世人昭示,寺庙将要在岭噶星罗棋布,寺院金顶将在岭噶所有吉祥的山冈上闪烁光芒!”然后,他们就急匆匆地奔向他们的寺庙去了。[说唱人:病]一个高大威武的神人,眨眼之间就站在了面前。一身金甲金盔的光芒把他照亮。他认出了这个神人就是格萨尔:“是你?”金甲神人点头说:“是我。”“格萨尔大王。”晋美的反应是要翻身起来匍匐在地,大王的神力却让他不得动弹。大王发话了,身在近处,声音却来自天空深处,带着遥远的回响:“我知道你想歌唱。”“我想歌唱。”“可是你嗓子嘶哑。”金甲神人一弹指,一粒仙丹飞人了他口中。沁凉,柔润,一股奇香闪电一般走遍了他身体的里面。那奇香是一种光芒,在身体里那么多自己未曾意识过的通道中飞蹿。晋美叫一声:“大王啊!”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洪亮,从胸腔,从脑门都发出了共鸣。大王说:“牧羊人,从此你将把我的故事向众生传唱!”“可是……”“可是你脑子不好。但从今之时,这种情形已经改观了。”神人倏然消失,声音却近在身前。他立即就觉得天朗气清,但见云彩飘散,蓝天洞开,重楼高阁中,众神纷立。他赶着羊群从草滩上回家,眼前的情景却在时时幻化。那些羊有时变成雄狮,有时变成雪豹,有时变成难以描述形状的妖魔,他挥动手中的鞭子时看到电光闪耀,然后,瞬息之间,不知是现实的世界还是脑海之中就布满了千军万马,或者静止不动,凛然的气息让人心惊;或者像被狂风驱动的潮水,带着雷鸣般的声音,互相吞没互相席卷。好在头羊自己识路,把羊群带回到畜栏,也把跟在羊群后面的瞎眼牧人带回到村庄。他在黄昏的光线中摸索着把羊栏门关上,自己就昏迷了。牧人一倒下,温顺的羊群惊慌地叫唤,公羊们用坚硬的犄角去撞击羊栏。羊是沉默的动物,平时回到羊栏,口里空空如也不断地咀嚼,好像它们沉默,是因为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这样咕咕叽叽地错动着牙床来回味,好像它们是一群内心丰富敏感的家伙。但这天不一样,所有的羊都一惊一乍。村庄里最见多识广的老人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羊同时叫唤。这样的异象出现,总是意味着什么不寻常的事件。人们往羊栏奔跑时还在问:“他被狼咬伤了吗?”“他昏过去了!”“被公羊撞了?”“他烫得像块燃烧的炭!”人们一赶到,羊群立马就安静下来了。人们把抬回家的晋美放在床上,虽然身上什么都没盖,身下的熊皮褥子却使他体温更高了。两骑快马冲出了村庄。一骑去几十里外的乡卫生院请医生。一骑去寺院请活佛。看他高烧的样子,怕是挨不到活佛和医生到来。但是除了等待,人们并没有什么办法。但高烧的病人自己醒了过来。“你很热吗?”他不说热,他说:“我很闷,我要到外面去。”“外面。”牧羊人不说要到院子里或者什么地方,而是说:“我要到星光下面。”他说星光下面!大家把病人抬起来要往院子里去,他说:“不是院子里,是屋顶上。”大家恍然大悟,是啊,院子里哪里看得到最多的星光?他被抬上了屋顶平台。瞎子示意让自己躺在石板上。那块光滑的石板,本是他揉制皮革的案子。天上的星星出齐了。星宿们各自闪烁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在那石板上放平了身子,感到了石板的沁凉,他满意地叹了口气:“我看见了。”他又说:“水。”然后又昏过去了。有人端来了热水。但马上有人意识到,不是热水,而是刚从泉眼处打来的最清凉最洁净的 水。泉水来了。他虽然昏迷着,还是大口吞咽,真像是胸腔里有一大团火,需要很多水去扑灭一样,以至于要人奔跑着去泉边取了第二趟水。这次,他没有喝下去多少。剩下的都由人用一段柏树枝蘸着,一点点洒在他脸上和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他又说:“我看见了!”人们以为他醒来了,但他并没有真正清醒过来。没有人问他看见了什么,而是说:“他看见了!”更没有人说这个一只眼的家伙,平常就看不见什么,更不要说在昏睡之中了。瞎子在满天星光照耀之下,在梦中的确看见了千百年来,由一代又一代艺人演唱着的史诗故事,在他眼前一幕幕上演。他浑身灼热,心中却是一派清凉。看见了很多很多年前,黑头藏民所处的这片高原,从金沙江两岸危崖高耸的山谷,到黄河蜿蜒穿过的无垠草原,都是史诗上演的宽广舞台。半夜了,星光如水倾泻,从村外传来了马蹄声。庙上的活佛先到了。昏睡中的人自己坐了起来,只见他眼中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光亮,使他那张平常黯然无光的脸都放出了奇异的光彩。而且,他开口就唱:“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这回,没有人发出讥笑之声,因为人们听到他那喑哑的声音,已经大变,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有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他马上就想歌唱,但持续的高热使他身体非常虚弱,以至于刚一张口就显出了又要昏迷的模样。他苍白的脸上挂着笑意:“故事,我的胸中全是格萨尔王的故事。”活佛说:“你心中一直有着格萨尔的故事!”他坐起身来,争辩道:“这次不一样了,我的脑子已经装满了。”活佛说:“我们有缘,我的渡船让你少走了一天冤枉路。”晋美认出眼前果然是让他同船而渡的活佛。“我让你到庙里来看我,你没有来。”活佛的语气里有责备的意味,“我说过,你的心里有宝藏,我要帮你开掘出来。”的确,脑海中一下塞进那么多东西,身体内部经受着神、魔、人混战于远古时那种种杀伐之力的冲击。一时间,真是理不出什么头绪来了。活佛问:“你需要我帮忙吗?”“请你给我念个让脑子清楚的经吧。”活佛笑了,抬手叫来一个面相端正的妇女,请她把纺锤与羊毛拿来。活佛拿过一团羊毛,说:“你脑子里的故事,现在就这样纠缠不清。”情形的确如此。那团羊毛重新回到女人手上,她一手捻动毛团,一手旋转着纺锤,立时,一根细线从羊毛团中牵引出来,拉长拉长,绞紧绞紧,一圈圈整齐有致地缠绕在了纺锤之上,很快,那团羊毛就成为一个规整的线团。晋美觉得自己脑子里那一大团纠缠不清的东西也有了线索,有了头尾,以一种清晰的面目在头脑中显现。活佛再来牵引线头,那个线团就规整地散开了。他说:“就这样从头到尾,你可以讲述那个故事了。”他直起的身子又无力地躺下,“只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力量会回到你身上的。”现在,他盖着一张柔软的羊毛毯子,仰望着星空,等待着身体里的力气重新生长。面对着那看起来慈爱有加,实则威仪逼人的活佛,他不敢说自己作为一个将来的歌者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于是,他闭上了双眼。但是,活佛却命令他:“睁开眼,看着我。”他睁开眼,看见活佛一只手掣住另一只手腕上悬垂的宽大衣袖,另一只手五指张开,在距他脸有两三寸的虚空中一遍遍拂过。同时,喇嘛用浊重无比却又字字清晰的声音念出了道道咒语。他就这样不厌其烦地施行着法术,这让瞎子都有些不耐烦了。活佛终于说:“好了,你试试,现在你的脑子清凉了。”晋美确已清凉的脑袋又有些糊涂了。糊涂之处在于,他不知道怎么来试脑袋是不是清凉。活佛对环立于四周的众人说:“他还不知道怎么试呢。”这话很有幽默感,把大家都逗笑了。月亮升起来时,乡卫生院的年轻女医生到了。量体温,量血压,一切都正常,就是心跳慢了一些。晋美开口了:“怎么会不慢,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医生给他推了一大针管的葡萄糖,晋美说:“感觉到力气在从很远的地方很慢很慢地回来了。”这回是医生笑了:“那就让力气回来得快一点吧。”医生说搬回屋子里再打吊瓶,但他坚持就在屋顶,于是,人们就在楼顶上给打起了吊针。活佛被人引领着往富裕人家的佛堂里安歇去了。医生守在病人身边,看那月亮下闪着微光的明净药液滴滴点点,潜入了晋美的血管。大家都以为他睡去了,他却突然笑出声来:“活佛手上尽是热气,这些药水流在身体里真是清凉。”女医生不想把话题引到活佛身上:“力气还在很远的地方吗?”“跑得快的已经回来了。”“那我们就再等等吧。”在这等待中,众人都倚着墙角,缩在袍子里睡去了。女医生披了一条毯子,把头缩进竖起来的大衣领子里,也睡着了。晋美安安静静地躺着,那只独眼可以看到村子北面,绵亘于河滩之上的起伏丘岗。月亮穿行在薄薄的云彩中间,投下的阴影在那丘岗上幻化不已。他又看见了故事当中的众多兵马,像波涛般席卷掩杀。他大多数的力气还在远处,但总算回来一些,于是,他轻轻翕动嘴唇,开始歌唱……在他,这不只是歌唱,而是一种崭新的生涯。明天,他还是一个牧羊人,但与昨天那个牧羊人已经截然不同了。活佛会说:“我开启了那个人的智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故事在他胸中壅塞不堪,众多头绪相互夹缠,但经他一捋,那些纷乱的线索就扯出了一个头绪,牵扯出来,那人就会像一个女人纺线时的线轴一样,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了。就这样,一个神授的格萨尔传奇说唱者,又在草原上诞生了。他将歌唱,是因为受了英雄的托付,在一个日益庸常的世间,英雄的故事需要传扬。就在那个夜晚,整个故事的缘起,在他眼前历历浮现……[故事:前传]远古远古的时候,有魔鬼三兄弟,横行于雪山为栅的康藏高原,他们吃人肉,喝人血,吞食人骨头,穿人皮,十分凶残。因为作孽太多,而被天神制伏。天神允许他们转生,并为转生发出祈愿,但他们并未真正醒悟,祈祷时说了反话。于是投生之时他们就变为了三只螃蟹,被镇伏在一片危崖之下。这三只螃蟹为着前世冤孽和今世莫名的仇恨,互相撕咬着,分解不开,缠斗不休已经好多好多年了。某一世某一天,一个神人路经此地,见一片危崖之下,这三只精疲力竭仍然缠斗不休的螃蟹,顿生怜悯之心,一挥手中铁杖,粉碎了巨石,才使这三只螃蟹得到解脱,再投生时,变成了九个头的旱獭。在三十三界天的大梵天王看见了它,认为是不祥之兆,挥剑砍去,旱獭九个脑袋都滚落在地。四个黑头滚下山坡时还在祈祷:我们是妖魔中的精英,愿我们来生变为佛法的仇敌、众生命运的主宰者。因为祈愿强烈,他们果然遂了心愿,先后变作北方鲁赞王、霍尔白帐王、姜国萨当王、门国辛迟王,是为危害四方的四大魔王。最后那个白头心地善良,他想,既然四个黑头都要变成魔王继续祸害人间,但愿我能变作降伏魔王、保护百姓的世界君王。后来正像他自己祈祷的那样,他升到天界,变作了大梵天王的神子崔巴噶瓦……那个时节,家马与野马才分开不久,蒙昧之中的人们智识未开,所以,妖魔与强梁横行,美丽山水之间的人生却如一汪无边的苦海。那时,财宝向少数人聚集,由此人们不再和睦相处,相亲相爱。狩猎的刀枪转用于人类之间相互的杀戮。不要说众生挣扎于苦海中痛不欲生,甚至地下宝藏的矿脉也向外流动,想要逃离这非人的地界。这个地域本来智莲已开,却因邪道盛行,现如今却已在教化之外。发了邪愿的鬼魅们在雪山环绕的广大高原横行无忌!但凡河流、山川、牧场、村庄,都有无数妖魔和鬼怪,有形的敌人和无形的恶魔,驱使黑头藏民走上恶道。而天下苍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上天祈祷。天上的神灵终于被人间众生的悲苦所撼动,经过商议,唯有从天上众神中降下一个发过大愿,要为下界众生解救苦难者——这就是大梵天王和天母朗曼达姆之子崔巴噶瓦。崔巴噶瓦已经下降到人间了,未为岭国之王的时候,他名叫觉如,称王之后,就是人们必定要称颂万年的格萨尔王。啊吴求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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