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抗寒有妙方 http://www.bdfyy999.com/bdf/jiankangzatan/5940.html

作者近照

王显斌:笔名阿斌。职业生涯:高中教师,深圳外企英语翻译,剑桥商务英语口语培训导师,高中教师。岁月蹉跎,风雨人生,视文学为精神皈依。业余小说创作为主,在《赣南日报》《今朝》《21世纪英语报》《初中生之友》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英语作品和翻译作品。

短篇小说:我的客家母亲

导读

一个命运多舛的客家母亲,以旧时代客家妇女最原始的的宗教信奉,以自虐的忏悔,支撑起独特宿命的精神寄托,面对着儿子抑郁,桃江玩水差点丧命,以及丈夫在动乱时代遭遇追捕的灾难面前勇敢去承受,而这一切都缘于对儿子的爱,彰显出客家妇女的勤劳、善良、淳朴和伟大的母爱。

作品试图探索人最原始、最淳朴,近乎迷信的精神信奉对人抗拒不幸,痛苦和灾难所起的精神作用,不知是否达到这一目的,欢迎读者评论。

那天,直到夜幕降临了,我才走进幽暗逼仄的巷子里,一步一步朝自己家里走去。离自己的家的屋子也就十几步远了,我收住脚步,躲进倭瓜藤蔓架下,捡来几块石头垫高身子。我透过木板围墙上的罅隙,在煤油灯浑浊的光线里寻找母亲的身影。我的肚子已饿得咕咕作响,我渴望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回到家里弄好了饭菜。母亲果真回家了,可我欢喜之余却害怕见到母亲,想必母亲得知了下午发生的事,我顾忌着母亲对我可能的惩罚。

母亲大概听到外面细微的响动,于是拉开门,一眼瞅见了浑身颤抖的我。冬仔,我听见母亲喊了一声我的乳名,眼睛直直盯着我。我自知自己的罪过,低下头怔怔地站着,不敢看母亲一眼,我准备着迎来一记响亮的耳刮子。可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母亲上前抱住我,像不认识似的把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你躲到哪里去了?母亲用责备埋怨的口气说我,尔后撇开脸,手紧紧捂住嘴,但终究还是呜呜呜地哭了。母亲的哭泣感染了我,让我非常的愧疚和难受。

萤火虫打着最后一盏灯笼离开我家菜园的时候,我的眼睛开始迷糊了,躺在母亲用干稻草垫铺的床铺上,我感觉舒服多了。母亲一直守在我身边。我躺下后不久就听见床头响起窸窣的声音,我朦胧中看见粗糙的墙壁上晃动着母亲巨大的双手。我惊醒了,看见母亲捧着一个瓷碗,里面盛满白白的大米,上面盖着一条红绸布,然后恭恭敬敬端放在我的枕头边,嘴里轻声慢语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言语,听起来像是和尚念经,又像是神婆招魂。我后来才知晓,母亲是客家人,这是客家人给受了惊吓的孩子禳灾避邪的风俗。母亲诡异的动作令我莫名的恐惧,下午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又浮现在眼前。我被桃江吞没了,双手无望地拍打着水泡,然后慢慢地沉到江底......我浑身冷颤,冰冷的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汩汩地冒出来,很快就湿透了汗衫。母亲见我不对劲,扑在我的床前,手抚摸着我的额头急切地问,冬仔,你怎么啦?我眼神呆滞地看着母亲,没说话。冬仔,别怕,妈妈在这儿。母亲一边说着安慰我的话,一边神色慌乱跑进厨房。我听见厨房一阵子局促的舀水声,脸盆跟铁锅的碰撞声。稍许,母亲急匆匆端来一个热乎乎的脸盆,然后把毛巾浸泡在滚烫的热水里,她的手被烫了,条件反射地缩了回来,她张开嘴吹散盆里的热气。母亲还是等不及了,咬着牙,一把手伸进烫手的热水里,嘴里嘶嘶嘶地忍着痛,急速拧干毛巾,趁热敷在我的额头和脖子上,然后轻轻地揩去我淋漓的冷汗。母亲用滚烫的毛巾贴在我的额头脖子上来回抚摸,我有了热热的舒适感,母亲见我脸上的阴影逐渐散去,轻轻舒了一口气,转身又去了厨房。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一会儿,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碗荷包蛋,这是我平时最喜爱吃的食物。母亲搬来一张凳子摆放在我的床头边,地面不平整,母亲再次跑到厨房,拿起柴刀削了块木屑垫在凳脚下面,直至凳子不再摇摆了,才把一碗鸡蛋和一双筷子方方正正端放在上面。荷包蛋浓俨的香甜味浓浓地诱惑着我。我起身坐在床头上,夹起鸡蛋咬了一口,全身顿时温暖了起来,残存在脑子里的可怕记忆也随之淡化。母亲见此情景,紧绷的脸松弛下来,看着我甜甜地吃着,嘴里面也咂摸着甜甜的滋味。

早上起来,我瞥见母亲不声不响地打开厅堂边那间上了锁的小屋,轻手轻脚推门进去。我晓得那是我家老爷居住的地方,平时母亲用了把大铁锁锁着,加了铁丝缠绕,还搬来一张长条凳子档住门道。里面的老爷是谁,为何要密密实实地关在里面,我一无所知,母亲只告诉过我,老爷是家里的神。可神又是什么呢?有一次我这样问起母亲的时候,她脸色骤变,神秘兮兮地阻止我的疑问,从此我不敢再打听老爷的事了。

我蹑手蹑脚走到小屋跟前,透过一道门缝朝里面窥视。老爷塑像前的香炉上燃烧着三支蜡烛和三支香,飘忽的烛光一闪一闪地映照在老爷的脸上,老爷一会红脸一会黑脸瞪着我看。我心里一阵畏惧,可我看着到母亲,心里的恐惧就被冲淡了。母亲双手合一,虔诚地跪在威严肃穆的老爷前,嘴里念叨着。我隐约听见母亲向老爷坦白自己上辈子作了孽,请老爷惩罚她,让她来承担一切罪过等等,我听见母亲说了些感激老爷保佑的话。我先是听得一头雾水,可越听越觉得与我有直接的关联,母亲把发生在我身上那件可怕的事告诉给了老爷。我撒腿就跑,生怕老爷看见了我把我逮住。我跑到菜园里躲起来,直到钻进扁豆,倭瓜和丝瓜藤蔓缠绕成的一个密不透光的黑洞里,我怦怦直跳的心才慢慢舒缓下来。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那件可怕的事告诉给老爷?明明是我不习水性却独自跳下桃江玩水,一不小心差点被水鬼捉去了,母亲却说成是她上辈子犯下的的罪过,我很想问母亲,她上辈子犯了什么罪孽,得祈求老爷的宽恕,这些疑惑我终究不敢开口问。母亲感谢老爷的保佑,这么说来,我被河水推着沉到河底下时,是老爷跳下来救了我?这么猜想着,我对老爷有了点好感。我回到小屋门前,看见母亲像邻居家水塘里的虾米弓着身子,虔诚地磕拜着老爷。我非常愧疚,难过得低下头,是我连累了母亲,她其实是在替我受罪的呀。母亲发觉我在门外窥视,转过身轻轻地喊了声,冬仔,过来给老爷磕头,老爷在我的心里依然神秘敬畏,我不敢靠近老爷,转身走开了。

母亲开始陪着我去学校。每到下午上学时,母亲就撂下手里的家务活,一路上陪着我,看见我平平安安走进校园,步入教室后才心满意足离开。起初我没觉得什么不妥,几天后我就开始不乐意了,这个时候我感觉母亲牵着一根无形的绳子,一头在她的手里,另一头在我的鼻子上。我最担心的是在路上遇见班里的同学,他们一看见母亲陪着我上学,就尾随着指指点点拿我取笑。遇到这种情况,我非常害臊,脸热辣辣地痛,我恨不得跑开躲起来,于是我对母亲的做法起了反感。起初我拿地上的乱石碎瓦撒气,左一脚右一脚把它们踢得四处乱飞,母亲没看出我在闹情绪,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我改变了发泄不满的方式,走着走着突然撒腿跑起来,远远地把母亲落在后面。当上课的铃声响过后,我坐在靠窗户边的位子上朝学校大门望去时,我远远地见母亲站在校门口,踮起脚后跟,脖子伸得长长的往教室这边探望。

一个漆黑的雨夜,父亲偷偷摸摸回到了家里,我听见了父亲轻轻的叩门声。父亲回来,我心里既高兴又害怕。高兴是因为父亲长时间不在家,偶尔回来一两次,也总是在半夜三更我睡着的时候,没等我早上醒来看上一眼,就趁着夜色又悄然离开了。我看见别人家的孩子跟父亲在一起时,我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有一次,我好奇地问母亲,父亲到底去哪里了?母亲脸色忧郁地看着我,叹着气说,你长大了就晓得了;害怕父亲呢,是因为我读一年级的那年,我淘气摘了别人家菜地里的红辣椒玩,父亲得知后,抄起菜刀冲着我大喝一声,我吓得当场昏了过去,醒来后我变了,变得哑巴似的不爱说话了,也不再跟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了。母亲发觉我的异常,医院看医生,可是每次都带着失望脸色回来。从此以后,母亲和父亲为此经常吵架,我一听见他们吵架,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和伤心,这个时候我会跑到菜园子里躲起来,或者捉住蚂蚱青蛙拿刀切成碎块喂鸡。母亲看见被我撕成碎片的蚂蚱尸体,散落一地,被鸡们抢着吃,眼神发愣瞪着我好一阵子,痛苦的表情清晰地写在她的脸上,从此以后,母亲不再跟父亲争吵了。后来母亲悄无声息地把老爷带到家里来,偷偷藏在那间小屋子里,每逢农历的初一、十五,燃上几支蜡烛和香,然后跪在老爷面前,请求老爷原谅她上辈子犯下的罪过。

母亲满脸惊喜,接过父亲手中的挎包,把父亲迎进屋里,然后拴上门,找来一根粗壮结实的木棍紧紧地撑住门框。父亲全身被雨水淋湿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上和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掉。母亲拿来毛巾给父亲擦去脸上的雨水,接着匆匆忙忙去厨房生火弄饭。我听见母亲和父亲在厨房里窃窃私语交谈着,气氛温馨和蔼,心里不由得跟着温暖亮堂起来。可好景不长,温和的气氛很快就被父亲撕破了,想必母亲把我独自下河玩水差点丢了命的事告诉给了父亲。父亲突然咆哮着说要惩罚我。母亲上前挡住父亲,争吵再一次在母亲和父亲之间爆发,父亲的咆哮在夜声人静的小巷里听起来更加厌恶和恐怖。我来不及揣摩这一切,心里重又蒙上一层阴影,我像是一脚滑落,跌入深谷,心里不禁颤动了一下,我两眼发直,冰冷的汗水从我的额头和脖子上冒出来,我感觉这夜无穷无尽,无边无际,我仿佛在黑暗中挣扎,想大声喊叫却喊不出声来,我忽然听见了母亲的说话声,母亲的声音给了我一丝光明,驱散了我心里的黑暗。父亲被母亲训得蹲在地上喘着粗气,母亲则挺着腰,两眼注视着我的房间,容不得父亲上前跨一步,母亲和父亲相对无语,一切都沉寂下来。

时间慢慢地捱过,母亲打破沉默,端来饭菜递给父亲,父亲饿极了,干脆盘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吃起来。这时寂静的巷子里传来一两声狗吠,紧随着一阵急促的狗吠声此起彼伏闹起来。父亲警惕地侧耳倾听,杂沓的脚步声远远地传来。不好了,父亲脸色大变,丢下饭碗,对母亲喊了一声。母亲大吃一惊,赶紧从屋里拣了几个番薯用布包包好递给父亲说,快从侧门走吧。父亲接过布包看了母亲一眼,转身从侧门出去,翻越菜园子的矮墙,然后遁入茫茫的黑夜里。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我家屋门口骤然停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敲门声。母亲正要去开门,轰的一声巨响,门重重地倒塌了,一群工人模样,左手臂上挽着红袖章的人,凶神恶煞般闯进屋里来。他们打着手电筒迅速散开,在屋里翻箱倒柜查找父亲的下落。他们终究是找不到父亲的,留在他们眼前的唯有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的头领跟身边的人嘀咕了几句后,瞪了母亲和我一眼,然后领着这群人悻悻而去。

母亲脸色苍白,眼神呆滞,痛苦不堪地承受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捡起一个被砸破的陶碗,走到母亲跟前,哭着问,爸爸什么回来?母亲没有回答我,蹲下身子,用手揩去我脸上的泪水,冬仔,别怕,不哭,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我听从母亲的话,回去睡觉,可我怎么也睡不着了,我害怕,不晓得还会发生什么。我听见母亲悄悄打开老爷居住的房子,她一定又去给老爷烧香磕头了,我想象着母亲虔地跪拜在老爷面前,请求老爷宽恕她上辈子犯下的孽债。不知怎的,我鼻子酸酸的,我壮起胆子,起床走到母亲身边,终于说出了那句我心里藏了很久的话,妈,不要再跪了。母亲起身抚摸着我的头,脸上盈满欣慰的笑。■

短篇小说:阳台上的村庄

导读

作品以现实接地气的故事,揭示出城市化过程中,农耕文明与城市文明之间的冲突,叙述了赣粤边城人们在拆迁之后,旧的精神家园失去之后,新的精神家园还未找到之前,灵魂无处存放时的困惑,以及人们对传统伦理美德的坚守。

新民接到妻子玉珍的告急电话时吃了一惊,他撂下手里的生意,驱车往家里赶。他心里急呀,恨不得马上就飞回家去。这大热天的,他竟然忘了开空调,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掉。

一路上,新民很纳闷,妈虽说七十岁的人了,可平时身体却硬朗,吃也吃得睡也睡得,做起家务照顾起孙子来有板有眼,连媳妇玉珍看着也顺眉顺眼,无可挑剔。自打家里原先的那几间破得掉渣的农舍和一亩三分菜地被开发征收后,妈就跟了自己搬到城里小区里居住,一夜间就从一个双脚沾满泥土的农村老太太变成了一个城里人,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新民因此在人眼里成了一个大孝子。新民听到有人夸奖自己,心里美滋滋的。眼下,妈的福气还没享够,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呢?新民百思不得其解。

医院急诊室,见妻子玉珍和儿子涛涛坐在廊道里的长椅子上静候,劈头便问:妈怎么了?玉珍阴沉着脸,长吁一口气说:妈中风了,还好,没什么大碍,大夫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新民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来了。不过他还是喃喃自语道:妈的身体好好的,怎么说中风就中风了呢?玉珍斜了丈夫一眼,没好声气说:你以为妈还年轻哪?七十岁的人了。涛涛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打岔说:奶奶的村庄没了,奶奶就病了。什么奶奶的村庄没了?新民一头雾水。玉珍瞪儿子一眼,呵斥道,瞎说什么呀,你懂什么?涛涛受了妈妈的训,赶紧收拢嘴,老老实实端坐着,不敢再吭声。新民感觉莫名其妙,拿眼瞅着玉珍追问:到底怎么一回事?玉珍寻思,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件事想瞒也瞒不过去了,于是索性就把中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丈夫说了。

事情的由来还真得从涛涛奶奶的村庄说起。

新民妈劳累了一辈子,靠着家里的一分三亩菜地养活了一家人。老伴去世早,一个人硬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二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拉扯大。三个孩子中新民最有难耐,不仅创办起了自己的公司,还在县城最豪华的小区里置下四房两厅的大套房。儿子不仅生意做得好,人也孝道,好几年前就老想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一起住。可是新民妈就是不领情,任凭怎么说,就是不愿离开那几间破房子。新民妈种了一辈子菜,舍不得那一亩三分菜地和一窝土鸡。

斗转星移,时间已是二零一一年了,她居住的村子被划入了城市扩建征用拆迁范围。不久,一条宽大的水泥马路贯通而过,一栋商品房小区拔地而起,随之整个村子和菜地变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新民妈这下无话可说了,只好随了儿子搬到城里来居住。临走时,她愣是站在村头,望着自家原来的菜地,久久不舍得离开。

新民妈成了城里人,儿媳是个勤快人,做事又利索,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压根不须她插手。新民妈干了一辈子农活,晚年鸿运当头,可就是没有享福的命,过了一段时间,心里面就憋得慌,老觉得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于是她隔三差五邀上住在小区里同村的几个老太太结伴走出小区散步。她们去得最多的是拆迁后的村子。如今,整个村子连个影子都没有了,横在她们眼前的是一片小区,她们就在小区里转悠,指手划脚辨认哪栋楼的下面是谁家的菜地,哪块草坪又是谁家的院落。有一回,新民妈指着一块绿茸茸的草坪说,瞧,这就是我家的那块菜地,好好的一块地上什么都没有,就这么慌着长草,不是瞎糟蹋了吗?旁边的胖大娘着笑话她,这叫草坪,现在城里人建房子就时兴这个。新民妈跌下脸埋怨道,这些个草还能填饱肚子?

回到家,新民妈闲得慌,这时候恰好儿子和儿媳都去邻近的城市做生意了。新民妈弄好午饭后,看着孙子吃完饭上学去了,便随意吃了一点就离开屋下楼去农贸市场。新民妈在农贸市场兜了一圈,回来时,一手拎着一只粪箕,粪箕里放着有菜秧和瓜果种子;另一只手提着一把刨土用的铁锄,像捡了什么大便宜,笑盈盈满载而归。

第二天,正赶上孙子放假,新民妈提着粪箕和铁锄,叫了孙子一块下到小区外的空地上刨土,刨出来的土用粪箕盛着,一一往楼上抬。忙乎了一天,新民妈就把自家客厅前面的阳台整出两块地,再拾了些废砖料隔成两个菜畦,中间留出一条过道,不妨碍晾晒衣物,左边种上青菜、香菜和葱,右边撒些瓜果种子。

新民妈弄完家务后就忙乎起菜地里的事来,捉虫、浇水和施肥,样样到位。肥料就地取材,新民妈在自己的卧室里备好了尿壶,把自己的尿用尿壶储存起来,再沤上几天,然后拿到阳台上兑了清水浇菜。涛涛每次看到奶奶端着尿壶往阳台上去,便下意识捂住鼻子躲到房间里,老太太训孙子说,你爸小时候是吃奶奶用尿浇的菜长大的呢。新民妈嫌孙子随意倒掉吃剩的饭菜,觉得很可惜,就想出一个办法,她买回来两只鸡仔,又在厨房旁边的小阳台上用捡来的木板搭起一个简易的鸡窝。这样既不会浪费饭菜,鸡屙出来的粪便又可做上等的肥料,一举两得。

过了一些时日,栽下去的青菜、香菜和葱吃饱喝足了都欢快地生长,不久就长成绿油油胖乎乎的。躺在泥土里睡觉的瓜果种子们也醒过来了,它们揉着惺忪的眼睛,顶着壳从泥土里探出头来,敞开胸怀呼吸清新的空气,吸取清亮的阳光水露,然后张开一双长着爪子的手,顺着新民妈插上的竹杆,争先恐后往上攀爬。涛涛每天早上一起床就蹲在阳台上做裁判,看丝瓜、苦瓜和豆角谁长得高。

又过了一些时日,阳台上便缠绕成一团郁郁葱葱,花团锦绣的大花篮。蜜蜂和蝴蝶不知从哪里听得风声,也赶过来凑热闹。涛涛这下乐了,赶紧拿出数码相机咔嚓就把藤蔓上的鲜花、蜜蜂和蝴蝶装进了相机里,然后输进电脑里储存下来。他还给这些漂亮的图片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阳台上的村庄。

谁都没想到阳台上的村庄惹出了麻烦。

新民家楼上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阳光把新民妈浇菜的尿液蒸发成浓俨的尿臊。尿臊味慢悠悠升腾到楼上人家的阳台上,一波一波飘进年轻夫妇的鼻子里。他们站在阳台上悠闲地观赏远处风景的那份闲情逸致一下子被搅乱了。他们开始抱怨,然后气恼,接着就耸着鼻子顺着尿臊味飘过来的方向寻根溯源。他们终于发现尿臊味就是来自楼下这家阳台上的菜地。于是他们第一次叩开了新民家的门,不失礼貌地与新民妈论起理来。没承想,他们说一千道一万,新民妈就丢下一句话,我在自己家的阳台上种菜不碍别人的事。新民妈打死都不认为尿水浇菜会是臭的。年轻的夫妇俩见老太太固执己见,无动于衷,也拿她没办法,年轻人怎么好跟老人家斗气呢?他们只好把难题转移给了小区物业管理处,希望物业管理处帮助他们解决令他们头痛恶心的烦恼事。

物管处的工作人员找上门来了,可是任凭人家拿出小区物业管理规定,怎么地劝说,新民妈就是不买账,认定自己的理不放,我在自己家阳台上种菜不碍别人。新民妈把她的菜地看得比命还重。

物管处的工作人员碰上了钉子,想打退堂鼓,但是投诉的夫妇俩偏偏多次催逼,硬来是不可行的,何况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思来想去,他们脑子突然灵转起来,琢磨出了一个好办法。于是他们就把邻居投诉,小区物业管理章程,以及违反物管规定的种种不利因素一股脑甩给了老太太的儿媳妇。

玉珍是个自尊心很要强的女人,虽然物管处的工作人员语气态度很平和,可玉珍听着这些话就觉着咯耳生痛。玉珍听完电话,就打电话给丈夫说回家一趟。

玉珍赶到家时,儿子已上学去了,婆婆也不在家。她走进屋里,冷不防一波浓浓的尿臊和腥臭味迎面扑来,她一阵恶心,想呕吐,赶紧捂住鼻子。她气冲冲走到阳台上查看,一瞧见阳台这番模样,心头腾地升起一股怒气,忍不住骂道:这老太太,做了一辈子农民还嫌没做够。她操起铁锄,三下五除二,绿油油的菜地和鸡窝转眼变成一片狼藉。完了,她将泥土、瓜果藤蔓、砖块和破木板装进粪箕里,提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倒掉。

新民妈回到家里,一眼瞅见儿媳大汗淋漓正往楼下搬运泥土,心里不禁打了个冷颤,赶紧走到阳台上,打眼一看,懵了,血直往头上涌。她的嘴唇颤抖着,眼里充满着怨怒,抖动的手指着儿媳想骂,可没等骂出口,新民妈就觉着眼前一片漆黑,瞬间天旋地转,扑通跌倒在阳台上......

一边是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母亲,另一边是与自己艰苦创业的妻子,新民向着谁都不好办。妈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你就不让着她些?新民埋怨玉珍做事欠妥,想数落她几句,却见儿子瞪了自己一眼,心思好像被儿子看透,怨气顿泄,绷紧的脸立刻松弛下来。儿子的眼神提醒了他,母子连心啊,当着儿子的面不好与妻子争吵。

新民妈被儿子接回家后,眼神呆滞,脸色阴沉,不吃不喝,也不吭声。新民忙叫玉珍给妈做几道爱吃的素菜,算是给她老人家赔礼道歉。可是新民妈眼都不眨一下,别说动嘴了。新民心里慌了,把玉珍叫到屋里,小声责怪道:你看见没?妈是在绝食赌气呢,你还是赶紧把弄掉的泥土给搬回来吧。

不可能,玉珍开口就把丈夫的话堵了回去。你不想想,这屋里养鸡种菜,臭气熏天,弄成什么样子了,你以为还是以前的破房子呀,楼上的一家子意见大得很,他们天天在物业管理处闹腾,若是物业管理处的人天天上门来找麻烦,我可受不了。

那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妈不吃不喝?

妈是心病,一时想不开,在跟我们怄气,依我的意思,请原先村子里那些老太太来帮着开导她。

新民叹息一声,寻思着玉珍说的不无道理,就试着给原来同村子里的几个老太太家里打电话。

这招果然灵验,同村的几个老太太到新民家来跟新民妈叨唠家长里短,顺便劝慰她几句。新民妈的脸色逐渐好转。新民夫妇舒了一口气,在家里呆了几天后,去了临近城市忙生意了。

几天后,新民突然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儿子在电话里哭着告诉他说奶奶不见了。新民吓了一跳,立刻带上玉珍又往家里赶。

到家时,天快黑了。涛涛哭哭啼啼说放学回来时奶奶就不见了。新民叫玉珍带儿子去小区里的餐馆吃饭,然后给大姐、二姐打电话。大姐和二姐回话说妈没在她们家。新民又把电话打到姑姑、舅舅家,却得到同样的回答。接着他再给同村的几个老太太打去电话,结果还是让他失望。

妈会去哪里呢?新民皱着眉头揣摩,一个令他恐惧的念头闪进他的脑子里,妈离家出走,中风后遗症,老年人痴呆。他浑身发凉,他已顾不得吃晚饭,骑上自行车沿着人来人往的滨江路、红旗街、市民广场和市民公园来回寻找。

当他到达公园门口时,他看见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像是在围观着什么人。他的某根神经立刻被触动了一下。他跳下车,把车扔到一边,朝人群冲去,然后掰开人群挤到前面,定睛一瞧,原来是个耍猴的乞讨人。他退出人群,悻悻离开,骑着车继续在街头寻找。

新民走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第二天凌晨二点才回到家。玉珍和儿子都早已睡了。新民到快天亮才睡了个阴阳觉。

第二天,新民一早起来,拿着妈的照片找到一家图片社,打印了一百多份寻人启事,然后骑着自行车往城里的大街小巷里钻。一时间一则寻人启事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广告栏和墙上。

新民没睡好,加上又忙碌,回到家便倒在床上,刚要入睡,玉珍突然一惊一乍拽醒他,快起来,电视。玉珍慌里慌张,神色恐惧言无伦次嚷嚷道。新民睡意全无,他跳下床,两眼盯住电视屏幕。

此时南州县电视新闻节目正在播放一则交通事故报道:今天早上五点左右,我县国道樟树围路段发生一起交通事故,据目击者说,有一位七十岁的老人横穿马路时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货车撞倒......

新民的脑子里嗡了一下,脸色刷地白了,他气得举起手就想煽玉珍一个耳光,可他的手刚举在空中就停住了。想想玉珍跟着自己在外面创业,也吃了不少苦,新民不忍心,他狠狠地朝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掌,然后转身冲下楼去。新民感到交警大队后才知自己弄错了。

新民忙碌、奔波、折腾、忧心忡忡、睡眠不足,累得疲惫不堪,焦头烂额,几天前还是圆润光泽的脸庞一下子凹下去了,变得暗淡枯涩。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新民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说在附近的一个小区里,有一处旧房舍里住着一个老太太,看上去像寻人启事里描述的。新民非常兴奋,他听完电话立即朝陌生人说的地方跑去。

这是一小片待开发的地盘,被周围小区的高楼大厦围住,剩下几间残破不堪的农舍,一块荒地和一堆储存了多年的垃圾。新民穿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来到一间土坯房前,屋里亮着一团熊熊的柴火,沾着火星的烟灰弥漫整个屋子,亮光中有个蓬头垢脸,衣衫褴褛的老太太。老太太目光呆滞,坐在火堆前。房屋前新开出来的一块黑油油的土地上,生长着刚栽种不久的青菜,菜叶子上的夜露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亮光。

忽然间,一切都沉寂下来了,这个夜色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嫩绿的菜苗饮水拔节的声音。新民泪水迷蒙,他上前扑通跪倒在老太太面前哭喊:妈,跟我回家吧,儿子明天就在小区外的空地上给你整出一块菜地来。■

短篇小说:杜鹃花开

导读

杜鹃山上杜鹃花,杜鹃花开似彩霞;道一声阿哥哟,哪里寻哟,妹妹泪流满山洼。美丽善良的客家妹子杜鹃逃避父母包办,拒绝嫁给福仔,逃离围屋去寻找她的意中人阿牛,然而她遭遇到怎样的命运波折?一个客家妹子的一段传奇人生......

嘿,快来看哪,疯阿婆又去跟她男人圆房了......

胆大俏皮的孩童手搭喇叭,大惊小怪招呼伙伴。嘻—嘻—嘻,一阵调笑的欢快在孩童们的脸上荡漾着。

每逢杜鹃花开时节的一天夜里,疯阿婆总是打着一盏破旧的马灯,挑着竹筐,拖一只残腿,一拐一瘸地在赣水河村寨的山民们眼前悄无声息地晃过。浑浊的灯光像荒野飘忽不定的灵火,由近及远,在夜色中蜿蜒荡去,然后消失在杜鹃山坳下赣水河边的石崖上。

有不更事的孩童学猫样蹑手蹑脚尾随着想去探个究竟。

莫要命啦!大人一声惊天霹雳在孩童头顶上炸开。孩童们震住了,脸色霎时惨白浑身冷颤,再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赣水河边的石崖上,疯阿婆跪着从竹筐里取出盛满鱼、肉、酿豆腐的陶碗和一壶自酿的米酒,摆放在一处被岁月风蚀和泥土湮灭的土坟前。她松开马灯灯罩,燃亮三支只蜡烛和三支香,双手抓着举过头顶,嘴里念叨谁也听不懂的胡话,然后恭恭敬敬插在一个残缺不全的香炉上。烛光摇晃闪烁,石崖下幽暗的河谷流淌着汩汩的水声,一串婴儿般的啼哭穿透河对岸的丛林,久久盘旋在河谷的上空,荡起层层水浪,不住地噬咬着崖下的磬石。

晃动不止的烛光里,疯阿婆白发凌乱,脸上爬满沟壑,眼神枯涩,像一尊驼背的泥雕被黑夜包围着,她把惧怕挡在周遭光明不及的漆黑世界里,从容自在地做着自己的事。

福仔呀,杜鹃来看你了。

疯阿婆捞取竹筐里焉巴巴的杜鹃花一把扔到土坟上。

你个死鬼哟,哪里鬼混去了?是不是到月光上招惹嫦娥了?看我不拍死你哟。

疯阿婆长叹一声,怨怨艾艾,都怪我,嫁给你五十年了也没给你留下种,这辈子我不得安生啰,要是年轻就好哇,今晚圆了房给你生一窝子崽。

疯阿婆念念叨叨又从竹筐里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床单,摊开铺在草丛上然后蹲下身子盘腿坐在床单上,跟坟里的人叨唠。

忽然,灌木丛里闪出两束幽兰的光亮,一条细长的黑影嗖地扑向土坟,叼起泥碗里的鱼蹿回灌木丛里。黑影回过头,幽兰的眼光直勾勾盯住疯婆子好一阵,好像认识似的,然后钻进树丛不见了。疯阿婆趴在床单上,抖动着嘴唇,两眼死死地瞪住黑影隐没的树丛。半响,凄厉的喊叫划破漆黑的河谷。

福仔呀,你个死鬼没良心啊,不等等我就一个人去了呀。

疯阿婆歇斯底里的呼喊顺着河谷传到赣水客家山寨,刺进山民们的耳朵里,惊扰了他们的睡梦。谁家的小孩打了惊风(受了惊吓),母亲赶紧起来,慌里慌张拿来杯子盛满白米,翻出家里的红绸布包扎好放置孩子的枕边以祈辟邪。母亲气得难受,忍不住推开木窗,冲着山崖恨恨地骂,老不死的,讨人嫌。

跑啊,跑啊,杜鹃不住地给自个鼓劲。她偷偷跑出客家围屋后,一口气奔上了竹亭坳,感觉浑身涨热,额上的汗水涔涔,汗水浸湿的长发散乱垂下。杜鹃实在累了,她停下脚步缓了缓气,回头眺望山下蒙蒙晨雾里的村子,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家呀。她哀叹自个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阿爸和阿妈硬是拗着她的心愿要把她嫁给何老二家的儿子福仔,那是个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又逞强好斗,杜鹃打心眼里就瞧不起的人。她怨恨阿爸阿妈只惦记着何家承诺的两亩水田和一百块大洋的聘礼。

翻过这座山岭就到山外了,再踏上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古驿道就通往赣水河了。杜鹃念着阿妈阿爸和朝夕相处的弟弟,怎么忍心再往前迈出一步呢?她的双腿沉重如铁,心里涌起一股浓烈的酸楚直冲鼻腔,簌簌的泪水奔涌而出。

杜鹃,杜鹃,怎么了?走啦,走啦。谁在唤我?杜鹃用袖口抹去眼角的泪水,抬头望去,南迁的大雁齐齐俯瞰山岭,像是唤着她的名字飞向远方。杜鹃心理说,我其实哪里都不想去呀。

太阳从东山岭背后爬上了高高的峰尖,笼罩在山村的云雾也已散去,整个村子的轮廓清晰地呈现出来了。杜鹃立在坳口上的一棵老樟树下,两眼茫然地望着村子,她在等待着,她向树下神坛上的社官爷诉说祈祷,祈盼阿爸和阿妈回心转意,退回何老二家的彩礼。

时间慢慢地捱过,宁静的客家山村突然传来欢快的唢呐声,噼里啪啦的爆竹骤然响起,一团青烟升腾弥漫,山村顿时热闹了起来。

啊,何老二家迎亲的队伍开来了。杜鹃心里慌了,感觉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等待着的奇迹终究没有出现,她的心凉透了。她最后望了一眼自家的村寨,咬着嘴唇恨恨地跺了跺脚,噙着泪撒腿向山外跑去。

碧水悠悠的赣水河上,一叶轻舟搭载着杜鹃顺江而下,橹浆划出一道长长的清波宛若仙女身上飘逸的绸缎。

杜鹃,杜鹃,去哪儿?一群鲤鱼尾随着腾空飞跃。杜鹃想着伤心事,她木然地望着迷雾中没有尽头的赣水河,心里说,鱼儿,鱼儿,告诉我江口镇还有多远,我的心上人阿牛哥还在不在那?一条红鲤鱼泼刺一声跃出水面。忽然,阳光灿烂,河面上水雾散尽,一座美丽的古朴小镇出现在杜鹃眼前。

杜鹃上了岸,四处打听阿牛的落脚地,可是找遍整个江口镇,阿牛连个影子都不见。杜鹃非常懊丧,咽着泪离开江口。

杜鹃不晓得走了多久,路走了多远,她已饥渴难耐,恍惚中一座悬崖峭壁的石山横亘在她面前,山谷下有一条河,湍急的水浪翻腾咆哮。杜鹃回过头却不见了来路。月光隐入黑云,山谷陷入漆黑,豹子的吼声震颤山岭,恐惧随着一股阴冷的山风向他袭来。杜鹃进退无路,浑身颤栗。月光爬出黑云,杜鹃踉跄了几步倚靠在树上,抬头望月,小时候奶奶教给她的那首好听的客家儿歌又回响在耳边: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奶奶慈祥和蔼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奶奶,您在哪里呀?杜鹃情不自禁呼喊起奶奶来。其实,杜鹃晓得小时候最疼爱她的奶奶早已去了天堂。这时杜鹃抓着树枝忽然折断,杜鹃跌落山谷失去知觉。

杜鹃睁开眼,发觉自个躺在沙滩上。天已大亮,一位打柴的阿婶守在她的身旁。阿婶见她醒了,就问,妹子,你是哪里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杜鹃坐起身,摇摆着头,她已记不清夜里发生了什么,就把自己的遭遇跟阿婶诉说了一遍。

真是作孽呀,阿婶听了杜鹃的倾诉,哀叹了一声,又想了想,对杜鹃说,可怜的妹子哟,我身边没个子女,你就做我的干女儿,行不?

杜鹃眼里立刻闪出惊喜,她赶紧起身给阿婶磕头,喊了声,阿妈。两人相拥着泪水涟涟。

杜鹃做了阿婶的干女儿就在赣水河边的村寨里住下。

杜鹃挑水、煮饭、酿酒、喂猪、打柴、纳鞋底样样拿得起手。阿婶看在眼里乐在心上,逢人便夸杜鹃人勤手巧。

寡妇阿婶捡了个又勤有俊俏的妹子做干女儿的消息,很快就在赣水河边的村寨传开了,这个说阿婶修了善,那个说杜鹃是仙女下凡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山民们的话就像往干草堆里划了根火柴燎得后生仔们心里火热热的。

月亮挂在村寨的山顶上时,沾满泥土野草味的山歌在阿婶家的房前屋后飘荡起,飞进杜鹃的耳朵里。杜鹃走到哪,山歌就跟到哪。杜鹃给宁静的村寨带来了欢乐,后生仔们心里点亮起了爱意。山岭更苍翠了,赣水更澄澈了;月亮笑得更圆了,百鸟唱得更欢了;阿婶心里更甜了;杜鹃的脸羞得更红了。

杜鹃花开的时节,一场濛濛细雨后,山岭上开满了杜鹃花,一簇簇一丛丛像燃烧的火焰遍布山野。杜鹃心里乐了,她独自上山去,走进花的世界里,摘下一支别在秀发上。画眉亮起歌喉夸她,布谷鸟笑她。杜鹃的脸羞红得如花一样灿烂,她顺着山脊往山顶上去,她穿梭在花海里像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里翩跹。她睁大了眼睛,发现了花丛中有朵猩红耀眼的杜鹃花,她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摘。啊,杜鹃一声惊叫,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眼前艳丽的花朵突然变成了一摊摊鲜红的血迹布满了山脊,流淌在花丛里石头上。杜鹃眼花了,分不清哪些是鲜血哪些是杜鹃花,她惊悚的目光朝四周张望,更可怕的一幕立时出现在她眼前。横七八竖的死尸躺在花丛里,天啊!这是怎么了?杜鹃心都快要蹦出来,浑身哆嗦着,捧在手里的杜鹃花掉落下来。

哒哒哒,哒哒哒,清脆的响声从山上传来,一声惊雷般的炸响从天而降,大山在颤抖,山岭在摇晃,明朗的山岭上瞬间黑云遮盖,百鸟惊飞,野兔奔逃,鲜艳的杜鹃花失去了光泽变得黯然。乌云驱散了阳光,恐惧笼罩着山岭,杜鹃扭身往山下跑。灌木丛里突然跳出几个身着黄绿色军服,端着刺刀的人横在她的面前把她围住,向她逼近。这些人眼里射出狰狞的目光,嘴里叽里哇啦流着淫荡的涎水,头上的钢盔像山妖的面具,手里端着的刺刀如魔鬼手中的刀。难道是阴曹地府派来索命的鬼卒?杜鹃吓得魂飞魄散,想哭却张不开嘴哭不出声了。她就像一只待杀的羔羊等着死神的降临。

忽然几道耀眼的闪光划过,围住杜鹃的人一个个悄然倒下。是哪位天公飞出了手中的神剑,刺中了吃人的恶魔。杜鹃花丛里闪出好几个手持长枪的人,像天兵天将降临在杜鹃身边。为首的人是个圆头大脸,他见到杜鹃时顿时怔住了,像一尊乌黑石雕伫立在山脊上,他眼睛发亮,呆楞转为惊喜,他喊了一声,杜鹃。

杜鹃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惊愕的眼神掺杂着不知是喜还是忧。杜鹃睁大眼睛,站在面前的人,不正是何老二家的福仔吗?天啊,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杜鹃楞住了,不晓得如何是好。

杜鹃急着要下山回村寨。福仔拦住她,摇摇头说,你回不去了,村寨都让鬼子占了,鬼子在村寨里杀死了很多人,福仔把话说得很沉痛很伤心。杜鹃瞭眼望去,山下的村寨已是一片火海,浓烟翻滚,呛鼻的血腥味随山风飘散。杜鹃懵了,怎么会是这样啊?她扯起嗓子喊阿妈,旁人听了无不感觉悲戚。

福仔和士兵带着杜鹃撤到杜鹃山山顶上。杜鹃躲避福仔,这让福仔很难堪。福仔想起在老家村寨里瞎混混,讨人嫌就觉得窝囊。杜鹃怎么也不会想不到,她打心眼里瞧不起的福仔竟会是自个的救命恩人了,福仔眼里透射出来的恶相令杜鹃恐惧。杜鹃想起了家里的阿妈、阿妈和弟弟,不晓得他们现在怎样了,他们一定念着自己,她多么渴望回去看看亲人,可是山下到处都是鬼子,他们把整个杜鹃花山围了一层又一层,杜鹃真想大哭一场。

福仔看了躲避自己的杜鹃一眼,心里泛起难言的苦楚。

天黑了下来,月亮悄悄露出一线脸窥视着杜鹃花山,却害怕似的很快遁入黑云中,硝烟和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在山岭上,空气里飘荡着阴森可怖的死亡气息。

赣水河谷的风沿着山脊,吹上沉寂的杜鹃花山,一曲山歌由远即近漫过来。杜鹃山上杜鹃花,红艳艳开遍满山洼。阿妹采一朵送阿哥哟,驱鬼斩妖到天涯。

月亮探出半个脸偷听;夜鸟亮起嗓子对唱;蛐蛐振翅和鸣。山歌驱散了恐惧,赶走了瞌睡,战士们一个个睁大眼侧耳聆听来自天籁的山歌,山歌流进他们的耳朵里,温馨着他们冰冷的心灵,领着他们回到了家乡,见到了家乡的亲人,他们忘却了伤痛和死亡,紧绷得快要蹭破的脸庞终于浮现一丝宽慰的笑容。他们笑了,笑着又哭了。

福仔手抚着膝盖坐在杜鹃对面,勾着头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不晓得从哪里起,焦躁不安地叹着气,但终究还是开了口。办喜事那天,你偷偷跑了,弄得我在村子里丢尽了脸面,我晓得你瞧不起我这种人,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没办法,我去了省城拜师学艺,哪晓得鬼子来了,手艺学不成就去了当兵,可我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你。

福仔,都过去的事了莫要再说了。没想到我们会在杜鹃花山上遇见,真是老天有眼,这是你我的天缘。杜鹃,你就答应嫁给我吧,我晓得你喜欢阿牛,可是你晓得吗?那个阿牛在江口镇赌博输了赖账,跟着一帮混蛋投奔鬼子去了。这怎么可能?阿牛哥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信。杜鹃转过身不理会福仔。

福仔的心里燃着一团火,燎得他热辣辣地难受。他恨不得拉过杜鹃的手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他抑制不住冲动伸出一只手去拉杜鹃时,杜鹃不经意发出了一声惊叫,惊叫声像把刀子划破了山岭的黑夜。山顶上立马响起拉动枪栓的咔嚓声,声音此起彼伏,战士们警觉地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朝向发出尖叫声的方位,然后扑了过去。

晨曦渐露,鲜血浸染过的杜鹃花顶着晶莹的露珠开满山岭上,与天边的一抹彩霞遥相辉映,把杜鹃花山映成一片通红。

福仔的双手被捆绑着,耷拉着脑袋正等待团长的发落。

团长望了望远处轮廓渐渐清晰的大小山岭沉思良久。他叹息一声然后向站在身边的士兵发出轻微短促却有力的命令:拉出去,执行吧。

士兵上前拉起福仔,把他推到战壕外的灌木丛站定然后拉开枪栓。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战士们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幕,像是沉浸在迷糊梦魇里,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团长的命令岂能是儿戏?

团长,我冤枉啊,我没强暴杜鹃。我不是......

福仔竭力为自己辩解。

你怕死了?团长冷冰冰地问,眼里射出刺刀一样的寒光。

不,我不怕死,这样死不值得,我冤啊,我没有强暴杜鹃,我没有......

我不是......

此时,战士们不由得将目光齐齐落在跌跌撞撞跑到团长跟前的杜鹃,似乎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团长,饶了他吧,杜鹃乞求说。

妹子,你不用怕,我容忍不得我的手下做出这等龌龊之事。团长的话冰冷坚硬。

不,团长,他没有......杜鹃欲言又止。

团长回头令士兵执行。

团长,我是他......还未过门的媳妇。杜鹃把憋在心里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说的话抖落出来。

团长怔了一下,蹙着眉头思索着,他扫视了他的士兵一番,他看见了他们乞求的眼神。

这是真的吗?团长疑惑地问。

杜鹃点头嗯了一声。

这么说他是不该死了。士兵收起枪,解开福仔身上的绳索。

气氛越来越紧张,情况越来越危急。团长牺牲了,福仔和战友们已陷入日军围困,弹尽粮绝孤立无援。空气中弥漫着悲怆氤氲。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倒在鬼子的枪口和刺刀下。

福仔和一个名字叫马牯的战士护着杜鹃冲出鬼子的包围圈,成功进入山下茂密的丛林里。福仔不敢懈怠,领着杜鹃和马牯朝桃江方向靠近。他心里明白,只有渡过桃江才能真正摆脱鬼子的追击。

茂密的丛林阴森可怖,没有阳光,看不见杜鹃花的影子。杜鹃心生恐惧,鸟兽蹿动的身影,树枝晃动的响声都都令她毛骨悚然。

福仔让杜鹃跟在自己身后,马牯断后。他们钻丛林斩荆棘,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着靠近桃水岸。终于快见到阳光了,他们舒了一口气。福仔命令马古护着杜鹃原地待命,然后悄悄潜至河岸边侦察。马牯鼠眼里突然闪射出淫邪的光,直勾勾盯住杜鹃青春勃发的身子,迫不及待扑了上去。杜鹃一声尖叫,不好,福仔疾速返回。福仔猛虎般扑过来,马古放开杜鹃撒腿钻进茂密的丛林。杜鹃捂住上身呜呜地哭着,福仔挥起大刀砍在树上,愤愤地骂道,王八蛋,我劈了你的狗头。

福仔砍下树木,割下藤蔓扎成木排,两人把木排拖至河面上。福仔警惕地四处张望,忽然上游不远的丛林里蹿出几个人。福仔和杜鹃大吃一惊,几个鬼子兵朝他们冲过来了。福仔指着打头给鬼子引路的汉奸愤然地说,杜鹃,看看那个人是谁?啊,杜鹃懵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她日思夜想的阿牛哥,杜鹃心如刀割,羞愧难忍。

福仔叫杜鹃赶紧上木排,杜鹃跳上木排后,他用尽力气一把将木排推人河中。

福仔哥,你怎么不上来呀?杜鹃诧异地望着立在河岸上的福仔。一声哥,福仔干枯的心里如逢一场甘霖,润了甜了,脸上浮上欢心的笑意,等待已久的渴望终于降临在了眼前。福仔望了杜鹃一眼,扔掉没有子弹的长枪,手里紧攥着一颗手榴弹,朝鬼子兵迎了上去。

杜鹃拼命划向对岸,木排抵住河岸,她跳下木排。这时候河滩上传来一声巨响,杜鹃身子晃了晃差点跌倒。她回头望去,硝烟很快飘散,河岸上已空无一人,河流汩汩的流淌声依然如旧。

一个杜鹃花开的季节,赣水河村寨的老人们把疯阿婆安葬在了赣水边石崖上的土坟边,一场为逝者的婚礼在神秘和悄然中进行。老人们给这对等了六十年的新人敬上的礼品在喃喃的祝福中熊熊燃起,化为灰烬,飞上无边无垠的天穹。一曲哀婉的客家山歌好似从雨雾濛濛的杜鹃花山上飘到耳边。

杜鹃山上杜鹃花,杜鹃花开似彩霞;道一声阿哥哪里寻哟,阿妹泪流漫山洼。

杜鹃山上杜鹃花,杜鹃开遍满山崖;采一朵杜鹃送阿哥哟,阿妹寻哥到天涯。

山岭上的杜鹃沐浴着山歌绽放出美丽的花朵,漫山遍野,灿烂如霞。■

长篇小说:净土里的烦恼(节选)

导读

桃河县第二中学班主任陆建明面对高考升学率,学生成绩差且厌学的现状,依然殚精竭虑设法扭住局面,但终究失败,陆老师过于传统陈旧的教学方法和管理学生的方式与学生产生矛盾和冲突,致使他陷入困境。在高考升学率面前,他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而愤然辞职。作品试图探索,应试教育(并非否定应试教育)下,普通非重点高中师生的内心的矛盾,困惑和无奈,以及心灵深处闪烁出的最美丽的师生之情和人性之美。

引子:

陆建明老师当初担任班主任时,心底里有一百个不情愿,牢骚的话填满了一箩筐,可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几年,心里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高二(1)班班主任陆建明从老榕树下走过,满脸笑盈,不住地点头回应学生们的一声声问好。他迈开脚步,直奔二楼教师办公室。

陆建明打开电脑,笑容可掬的脸上,转眼浮上了一层阴霾。学校教务处的邮箱里,桃河县第二高级中学高二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成绩汇总表,随着鼠标的点击,呈现在他眼前时,心一下凉了半截。高二(1)班的总成绩竟然排在了全年级的倒数第一名,全年级总分成绩排列在前二十名的学生中,他班里的学生竟无一人入围。这次期中考采取的是不同年级之间交叉考场,老师交叉监考,交叉阅卷,整个流程的严肃性不亚于高考,按理说,学生作弊的可能性几乎是零。面对着无可置否的成绩,陆建明叹息一声,心生恨铁不成钢的挫败感。

杨瑞国校长召开期中考试成绩分析会的通知,在同一时间显示在全校老师们的手机上。

老师们陆续走进会议厅,气氛骤然严肃,青年教师们的说笑调侃嘎然而止。他们安静有序走进会议厅,按各自的编号就坐,好像面临着一个决定命运的关口。

陆建明心重如铁,或许是为了遮掩心里的不安和紧张,他双手合抱挽在胸前,两眼直视着主席台就坐的领导,装着一副沉着谈定的样子。

杨瑞国校长坐在主席台上,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头上稀疏的黑发间夹杂着好些白发,黑白混杂显得凌乱不整。他的左手时不时抚摸着前额,好像在极力思索着什么。这时坐在他旁边的副校长周敬文扫视了台下一眼,凑近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宣布会议开始。

杨校长开门见山表明他对这次期中考试成绩的不满,从主观和客观方面分析全校总体考试成绩下滑的原因,直截了当指出,问题的主要原因在于老师们的主观上。老师们若是较真起来,都可从杨校长的言辞里对号入座,找到自己问题的所在。杨校长严肃的表情,犀利的言辞和直面的批评,让众多的老师感到如泰山压顶般的沉重。坐在前排的老教师们,有的心不在焉地目视着天花板和墙壁上张贴的励志标语,表现得淡定自然,飘忽的眼神却掩饰不住心里的尴尬和不适。后排就坐的年轻教师们,大多沉着脸,女教师们则把目光埋在座位下,有的干脆偷偷掏出手机,发短信或看股市,把一切抛之脑后。

老师们微妙的情绪波动,镜子般映照在杨校长的眼帘上。杨校长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后轻轻放在桌上。茶杯接触桌子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经话筒进入扩音器,声音立即翻倍传播出来,清晰可辨。他润了润嗓子说,当我们看到家长们一双双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盼的目光时,我们扪心问问自己,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可否对得起家长,对得起全县父老乡亲们对我们的厚望云云。

高二(1)班学生当初入学高中时的中考成绩本来就是全校最差的,一次考试能说明什么?犯得着大会小会通报吗?陆建明想不通。杨校长板起脸,批评某某班考试成绩落在全年级倒数第一,并且责成该班主任反思时,陆建明敏感地意识到,这是冲着他来着。杨校长的话如芒刺扎向他,他起身离开会议厅,坐在他身边的郑颜方老师拽住他。

会议开了近四个小时,到散会时天都已经黑下来了。急切盼着散会回家的老师们却懒洋洋不舍得走似的。唯有陆建明老师匆匆挤过人群,大踏步朝校停车场走去。

陆建明驱车回家的路上,手机响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杨校长的。他一手抚着方向盘一手抓起手机,那头传来杨校长请他到河滨广场坐一坐,聊一聊的声音。杨校长说我在这儿等着,然后就挂了。事情明摆着,校长是请他去“喝茶”的。他完全可以找借口谢绝杨校长的“喝茶”邀请。去还是不去,陆建明犯难了。他悬衡再三之后,还是在十字路口调转方向,朝河滨广场驶去,他铁定主意,装聋作哑,看一看他杨校长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陆建明走至县城人气最旺的河滨广场。太阳散发的余热,烧烤摊档烟熏火燎的热气,以及赤膊汉子们身上的汗臊味搅浑一起。陆建明往大榕树下的河滨廊道边躲闪,见杨校长恰好坐在夜宵摊桌边,这里隔着广场中心有段距离,少了热辣辣的气味,环境和设施相对来说洁净雅致,看上去就有那么一点档次和品位。

杨校长招呼他落座,马上叫来服务员,点了几瓶饮料和几盘菜。此时杨校长的一举一动看不出一点校长的派头,倒像一个寻常的朋友了,此番情景,对陆建明来说再熟悉不过。说他们是朋友,一点不过分,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朋友。十五年前,他们是在同一所中学考取同一所师范学院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在同一所中学教书,同住一间宿舍,同教一个年级,同搭一个班。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喝酒打牌,他们掏心窝说过再不愿做老师的心里话,也聊过哪个青年女教师气质高雅,哪个丰乳肥臀,性感漂亮,哪个哪个适合做自己老婆。说白了也就侃侃过过嘴瘾,因为哪个跟他们都没沾上边,女教师们一个个要么嫁给了机关公务员,要么做了有钱人家的媳妇。自从杨瑞国当上校长后,两个人的关系日渐疏远,其中的原委他们俩谁都说不清道不明。值得一提的是,两人同是做老师的,可性子却大不一样。陆建明不好社会交际,朋友圈子基本限于同行范围,杨瑞国却能跳出同行的圈子,进入到更加广阔的社会领域,尤其是上层建筑领域去,因此他就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思路自然开阔了。换句话说,他们两个人都是蜡烛,不同的是,陆建明照亮了别人燃烧了自己,而杨瑞国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同时,也照亮了自己。

杨瑞国给陆建明倒满饮料,再给自己也斟满一杯,然后端起杯,脸带笑意说:“建明,你我都是十几年的老同学老同事了,不说客气话了,我们干一杯。”陆建明依然沉默着,端起杯,两人一饮而尽。杨瑞国若有所思,侧转身望了望汩汩流淌的桃河,意味深长地看着陆建明说:“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河里游泳吗?”

陆建明抿了一口,把杯子轻轻放下,慢条斯理说:“当然记得,那是十几年的事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有道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

陆建明叹了一声:“对你来说,仕途,高级职称都有了,可谓事业有成,至于我嘛,只指望大会小会上不点名挨批就行了,高级职称只好等下辈子了。”

杨瑞国听出了陆建明的言外之意,他以朋友的身份表示出对陆建明的关心和劝慰:“建明,你的心情我理解,我晓得,你没评上高职对我很有看法,说心里话,你的职称问题我也在按程序上报推荐,可你也该晓得,高级职称评定的政策性很强,你可能会反问我,人家薛老师今年不是评上高级职称了吗?又作何解释?没错,你和薛老师的资历是同等的,不过......我就实话实说吧,薛老师的姐夫是什么人物,你不是不晓得,我这个校长算什么,还得看人家脸色做事,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

杨瑞国把话说得很低调很没底气,跟在教师会议上款款而谈,或上岗上线地训责老师的气派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陆建明稍带讥讽的口气说:“原来如此啊,我该感谢你对我说的实话,不过恕我直言,看来你这个校长当得也有窝囊的时候。”

杨瑞国坦然回答:“没错,这就是现实,所以有些个事情我们不必太较真,只能去面对去适应,当然该属于你的时候自然会轮到你,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因为这样的事影响了工作。”

杨瑞国的最后一句话刺激了陆建明,让他心里很不爽快,他沉下脸问:“这就是你请我到这里来想要告诉我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一次期中考试成绩能说明什么?当初这些学生入学时的成绩之差,你不是不清楚。我明白,你校长的高考升学压力大,可你看看我们的学生们原有的底子有多薄。杨瑞国,我告诉你,我班这次期中考试成绩的好与差跟我是否评上高职没半毛关系。”

杨瑞国没有回应他一连串的反问,只是淡然地笑笑说:“我洗耳恭听。”

陆建明越说越动气,他说:“如果你的目的是想跟我说这个,那就对不起了,恕不奉陪。”

陆建明站起身,转身要离去。杨瑞国急了说:“建明,你给我站住,我今晚没打算跟你提起这件事,是你自己谈及到这个话题的,我约你出来是有重要的事须告诉你。”

陆建明驻步转身,冷冷地问:“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杨瑞国严肃道:“上级部门给我们下达了近几年的高考升学指标,升学率以去年的升学率为基数,逐年递增百分之二十,学校行政会议已做出决定,升学率指标分配到各个班级,你的高二(1)班,升学率为百分之十五,也就是说,你班现在的学生人数是五十名,那么二年以后,实际算起来也就一年多的时间,你班至少要有八名学生考上国家统招二本以上大学的指标。”

陆建明惊愕不已,两眼直楞楞盯着杨瑞国,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校长一本正经传达给他的指示,他倒觉得这是在闲聊,一次站着说话不腰痛的玩笑。

陆建明疑惑地问:“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杨瑞国一本正经回道:“这不是玩笑,是学校行政会的决定,不是我个人的意思。”

陆建明摇了摇头,用反驳的口气说:“你当我是神仙?我班学生总体入学成绩在全年级算得上是最差的,全班的中考成绩平均分只有三百多分,上四百分的也只有几个,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要完成八个指标,那简直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个的决定很不符合实际,你们也太官僚,太武断了吧。”

杨瑞国没回应陆建明的不满情绪,他目光朝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泯了口饮料,忽然一改校长命令式的语气:“建明,我晓得这个指标给你的压力很大,但你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来得及,你就把压力当成动力,努力一把就完成了,这个任务分配给你,就权当是帮我的忙吧。”

既然校长求他帮忙,陆建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杨瑞国劝慰道:“尽力吧,总会看到希望的。”他仰起头,望了望清澈的夜空,喃喃自语:“其实我的压力比你大得多,这段时间我都吃不好,睡不好,除了上课,一天到晚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完成升学指标。我们学校是一所普通高中,好的苗子绝大多数去了重点高中,我们的生源原本就基础差底子薄,当初我对上级主管下达的升学指标也是满腹牢骚,可细想想,又有什么办法呢?社会和家长可不管你的生源如何,你若是没有高考升学率,人家就不买你的帐不把你放在眼里,退一步说,如果我们学校的高考升学率一直处于低谷,又有几个家长愿意把孩子送到我们学校来读高中?没了生源,我这个校长就成了光杆司令了,别以为我们是公办高中,如果真的落到了这一步,那我们都得回到乡村学校教书去,甚至......

陆建明打断他的话:“你是校长,这些都轮不到你。”

杨瑞国苦笑着说:“那我们两个互换一下角色,你来做校长,我来做高二(1)班班主任,怎么样?”

陆建明不以为然地笑道:“你别以为我做不了这个校长,你来做这个班主任未必就比我高到哪里去。”

杨瑞国点头表示接受:“这个我承认,所以我们都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压力。”

陆建明说:“你的难处,我暂且不管,就说这个指标吧,对我来说压力太大了,你就不怕我半途撂挑子?”

杨瑞国直视着他:“你若是撂挑子,你就不是陆建明了,十几年的老同学,老同事了,这一点我还是了解你的。”

陆建明脸上露出苦笑,怅然道:“你们这次下达给我的高考名额,将是我自从教书以来面临的最大压力,你们领导也别高估了我,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是否承担得起这个重担还真是个未知数。”

杨瑞国手里端着的杯子突然停在了他的嘴边,他直视着陆建明,然后把杯子轻轻放下,满脸的惆怅:“建明,我俩是多年的老同学老同事了,我就说句心里话吧,你可能以为我这个校长当得很自在,其实不然,就拿你的高二(1)班来说吧,你这个班学生的中考成绩是全年级最差的,所以当初在安排班主任的时,有几位被学校行政选中的老师都想尽各种办法回避,不是口口声声找这个理由就是那个理由;也有托上面领导打电话请求关照的;要么就借口哺乳婴儿关顾老人的,总之就是不愿接这个班的班主任,没办法,我只好委屈你这个老同学老同事了,想想只有你来担当了。”

陆建明埋怨道:“所以你把我当成了软柿子了,捏在手里不硌手,这是我性格铸就的弱点,被你们做领导的攥在手里了。”

杨瑞国呵呵傻笑了一下,满脸的尴尬,低沉地说:“没办法的事,这个烂摊子还得给你来扛了,就算是帮我的忙了,好吧。”

陆建明冷着脸说:“既然你明明晓得这是烂摊子,为什么还在教师会上出我的丑,丢我的脸?”

杨瑞国吁叹一声,很无奈的样子说:“领导的工作嘛就这么做,你别放在心上去就是了。”

陆建明虽然心有愤懑,可杨瑞国毕竟向他道出了心里话,向他诉起了苦,说明他还是把自己当成了老同学老同事,这么一想,陆建明心里的抱怨顺其自然地开始消散。他仰望着清澈的夜空,沉吟片刻说:“我尽力而为吧。”

杨瑞国舒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陆建明起身告辞。杨校长叫住他:“还有件事必须得告诉你。”

陆建明问:“什么事?”

杨瑞国沉下目光,心情沉痛地说:“小罗快不行了,肝癌晚期,医院”

陆建明大吃一惊:“你是怎么晓得的?怎么不早告诉我?”

杨瑞国说:“我也是今天下午才得知消息的,是他爱人打电话告诉我的,要我暂时替他保密。”

陆建明冷冷地说了一句:“因为你是校长。”

杨瑞国也冷冷地回了他一句:“随便你怎么想,不过,我还是告诉了你。”

陆建明心里难受,他木呆了一会,离开时丢下一句话,“我明天去趟小罗家,看望一下他的父母。”

陆建明没能再看上小罗一眼。

晚上,他取消了带女儿楠楠上西餐厅的安排,独自顺着桃河河滨长廊,来到桃河湾码头。

习习的河风,流淌的水声,飘忽不定的渔火依然如故。

十几年前,杨瑞国,小罗青蛙般戏水在碧波清流中的情景,活灵活现地浮现在陆建明的眼前。

小罗,陆建明,杨瑞国同年毕业分配在城关中学教书。小罗比陆建明和杨瑞国小一岁,他们习惯称他小罗。因学校条件差,他们有缘挤在一间宿舍里,陈旧简陋寂静的住处有了人气,有了歌声和笑声,有了袅袅的炊烟,还有炊烟留下的黑不溜秋的墙壁。学生放学离校后,他们迎着夕阳的余晖,踏着滚圆的鹅卵石,溜进桃河湾,把整个热燥燥身子当成三叶木舟,平躺在河面上顺流而下,漂至桃河峡口逆水而回,那快活劲真是妙不可言。如今时过境迁,一切皆已烟消云散,小罗也随烟云而去。陆建明想起小罗命运不济的短暂一生,不由得回味起当年小罗的一件掺杂着苦艾般的情感事来。

这件事要从小罗游泳时捉得一条鲶鱼说起。

陆建明上了岸,穿好衣服,转身朝河里望去,不见了小罗的影子了。陆建明晓得他在耍水把戏,待到他冒出水面上时,见他右手紧紧攥着一条活生生的大鲶鱼。

返回学校的路上,小罗出乎寻常,不言不语走了好长一段路。快回到校时,小罗突然将手里的鲶鱼交给陆建明。陆建明莫名其妙,听他支吾羞涩的言语后,才得知他是想委托自己把鲶鱼转交给凌茹娟老师。

小凌老师身材娇小玲珑,白净的脸庞上挂着一副银边眼镜,水灵的眼睛里,总是盈满甜甜的笑意,浑身上下透着乡村的淳朴贤惠和城市的灵气聪颖。难怪乎,小罗不止一次闲聊时,念叨读中文系时学过的那首诗: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罗常说小凌老师就是诗中的淑女,原来那小子还真的看上人家姑娘了。陆建明明白了小罗的心思,爽快答应了下来。

陆建明带着使命,把那条大鲶鱼转交给小凌老师时,小凌老师先是惊叹不已,尔后脸上羞涩绯红。待陆建明说明情况后,小凌老师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

小罗把自个关在宿舍里一整天,第二天起来像换了个人,摇摆着头,像坐禅后顿悟出了什么东西似的跟陆建明和杨瑞国说,“我想透了,终于想透了,我还是回到我该去的地方去吧。”

陆建明和杨瑞国听得一头雾水。不出几天小罗竟然向县教育局打了报告,主动要求回到他老家那所全县最偏远,条件最差的山区中学教书。

小罗出乎寻常的举动令陆建明无法理解,不过那个因演讲《我愿做一只永远的春蚕》获奖的小凌老师,后来嫁给了一个副县长的儿子,接着转行调入政府机关。从这件事看,小罗说的“看透了,终于看透了”这句话似乎有了答案。

夜已深,陆建明沿着桃河湾河岸廊道来回走动。他看似平静,脑子里像是有团乱麻在缠绕着,须要他一一去理顺解开。陆建明往深处想,由于高级职称的落评,他承认自己的确有了想法,有了想法就有了情绪,有了情绪就有了态度,有了态度就有了行为,有意无意间放松了班里的纪律管理,疏忽了对学生学习上的督促,最终的结果是招来挨批受骂。看来杨瑞国早就察觉出来了端倪。他决定召开一次班干部会议,了解一下学生成绩下滑的具体原因,和班干部们一起商量对策,遏制全班总体成绩下滑的势头。当然要尽量避免让杨瑞国有所察觉,他不想让杨瑞国认为是他校长的批评起了作用。

晚自习下课后,学生们陆续回到自己的宿舍。

高二(1)班五栋宿舍的八名男生像逃脱竹笼的鸟,回到了自己的树林,由着性子自由自在地享受着自己的时光。有的一回到宿舍便脱去衣服,兔子般抢着钻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把一天苦读后的疲惫,或混日子的憋闷无聊冲掉;有爱唱歌的亮起歌喉,任凭走腔滑调和同学嘲笑,为的是让紧张后的神经尽情释放;有的则取出隐藏在床底下的扑克或象棋摆开擂台,开始一场博弈,一场场楚汉相争,你进我退,抑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直杀得你争我夺面红耳赤,吆喝声四起。他们旺盛的精力荡漾在自娱自乐的陶醉中,全然不知班主任此时默无声息,脸无表情地站在他们的身边,严峻的目光直视着擂台手的一招一式。他们不经意发觉班主任老师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时,一个个惊愕不已,目瞪口呆,喧闹的宿舍顷刻间变得寂静无声。擂台手们慌了神,手足无措,像是有一场狂风暴雨就要降临头上。陆建明扫视了在场的人一眼,严肃地问道:“班长吴凯哪里去了?”

有同学回答说:“老师,他在洗澡。”

卫生间的门吱呀打开,吴凯只穿件裤衩,趿拉着凉拖鞋,弓着腰很不自在地走到陆建明跟前。

“穿好衣服,去通知班干部速来开会。”

吴凯疾速穿上衣裤,敏捷地消失在灯影斑驳的走廊里。

擂台手紧张的心情这才松弛下来,敢情老师没有追究,他们匆忙收拾起象棋胡乱塞回床底下。

班干部很快聚集在了宿舍,他们心里紧张,这么晚了,班主任临时在学生宿舍召开班干部会议,肯定有重要事情。

陆建明脸色凝重,口气严肃说:“俗话说得好,人有脸树有皮,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们这次期中考试成绩可以说破纪录了,获得了全年级第一名,当然是倒转过来的第一名,这个问题很严重,照这么下去,到了下下届高考,我们班将面临着剃光头的境地,我名声扫地事小,你们圆不了大学梦事大。”

“老师,不就是一次考试有那么严重吗?以后这样的考试多的去了。”副班长宋君君噘着嘴插了一句。

陆建明解释说:“正因为如此,所以召集大家来分析这次考试成绩严重下滑的原因,大家有什么说什么别藏着掖着,吴凯,你来做记录。”

“老师,您不觉得开这样的班干部会是多余的吗?因为您对我们心里怎么想的不甚了解。”宋君君再次口无遮掩地表达对班主任老师的异议。

宋君君顶撞老师的行为立即引起了别的班干部的指责。宋君君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得理不饶人据理反驳:“老师不是说畅所欲言实话实说吗?怎么到了真正说实话的时候就觉得刺耳难听了呢?”

宋君君的伶牙俐齿让在场的班干部瞠目结舌,大眼瞪小眼都看着班主任陆建明。

宋君君的个性强在班里是出了名的,班主任陆建明不止一次领教过她的的顶牛。正因了她的个性,班上那些有点歪风邪气的男生被她管得还算服帖,省去了他不少麻烦,问题也出在这里,有的时候也因她的顶牛搞得心情不爽快。陆建明看了宋君君一眼,平静地说:“你想说有什么?说吧。”

宋君君开口便说:“老师,我们班一共五十五名同学,真正有心考大学的没几个,说句实话,考大学对他们来说犹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与其付出努力毫无结果,不如卸下心里的包袱快乐过好每一天。

陆建明反问道:“照你的意思,让他们爱怎样就怎样了?”

宋君君胸有成竹般说:“不是的,只要他们不捣乱,上课时不聊天,不影响到其他人学习,他们不爱读书是他们自己的事。老师,您不必为了他们苦了自己。”

陆建明正颜厉色说:“好吧,如果有这么个机会,到时候,现实会告诉你一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不禁要问,如果同学们学习没有了目标方向,能过好每一天吗?那些渴望考大学的同学会有安宁的班级环境来学习吗?。

宋君君辩解说:“老师,我不否认有些同学想考大学,包括我自己也渴望考上理想的大学,可面对着实际情况我们又很无奈,比如说,我们班自从换了数学老师后,很多人在上数学课时听不懂老师讲的内容,睡觉的睡觉讲闲话的讲闲话,数学老师管不了,后来干脆就不管不理了,您看看我们的数学成绩就知道了。”

陆建明示意宋君君打住话:“你是班干部,理应负起管理课堂纪律的责任来,课后也可以找数学郑老师交流沟通情况,总之,不能找借口,应该多找找你们自身的原因。我曾经跟你们提到过,美国西点军校的校训,还记得吗?”

几个男生异口同声回答说:“没有借口。”

陆建明点了点头,说:“没错,对存在的问题,我们不能总是去寻找借口回避。”

宋君君坚持自己的想法:“可问题是,我们读的不是军校啊。”

陆建明再次打断宋君君的话:“这次班会是让大家来谈这次期中考试成绩下降的原因,其它的事以后再议。”

班干部们你看我我看你,都等待着指望他人发言,结果一个个成了不开窍的闷葫芦。陆建明点名体育委员廖骏飞发言。廖骏飞支吾了一下就没了下文,会场陷入冷场。陆建明扫视了他们一眼,失望地摇摇头。若是换了以前,他少不了训斥他们一顿。他冷冷地说:“会议就开到这里吧,明天你们每个人写张字条,谈谈考试成绩下降的原因,然后由宋君君收齐交到我办公室里来。”

陆建明交待完任务后,转身离开了宿舍。他刚走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事来,转身扫视了寝室里的学生一眼,严肃地说:“以后再不可以玩象棋了,否则没收。”

陆建明走出宿舍区,撞见一个黑黢黢的身影挡在面前,他厉声叱问:“谁?”

黑影回答:“陆老师,是我。”

陆建明睁大眼,凭借宿舍里折射出来的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对方,这才看清是自己班上的学生张凌灏。

陆建明盯着他,惊讶地问:“这么晚了,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张凌灏回答道:“我在这里等您,有件事向您报告。”

陆建明严肃地问:“什么事?”

张凌灏直言不讳说“我认为我们班这次期中考试没有退步,相反是进步了。”

陆建明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张凌灏回答说:“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没有一个人作弊,但前几次考试我们班有十几个同学抄袭答案。”

陆建明皱着眉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凌灏回答:“是我亲眼看见的,我保证我没有参与,当时他们是乘监考老师玩手机的空挡抄袭的。”

陆建明有点火了,斥责他:“当时怎么不报告?”

张凌灏低着头,红着脸回答说:“我不敢,怕......”

陆建明撇了他一眼:“怕报复,你真是窝囊,不像个男子汉。如果你当时报告的话就该受到表扬,等到蛇溜过后再压一棍子有什么用了,话又说回来,你还算有正义感。”

张凌灏抬起头,说:“老师,我觉着如果您因为我们班期中成绩下降而受到校长的批评,我认为对您太不公平了,实际上我们班的成绩没有下降,只不过以前的几次考试集体作弊虚高了成绩而已,比较而言,没有作弊本身就是进步嘛。”

陆建明缓了缓口气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记住,都过去的事了就不要张扬出去了,懂吗?回宿舍睡觉去。”

张凌灏点头说:“我懂。”然后很有礼貌跟老师道别。

陆建明目送着张凌灏咚咚咚咚上了楼,进了宿舍随后熄了灯,才转身离去。陆建明心里很不是滋味,憋着一股受骗的羞辱感,恨不得把那些作弊的学生一个个揪出来,开个批判会。不过他清楚,时过境迁,你能揪几个出来?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他暗自震惊,身为班主任,竟然对学生在考试中作弊的举动一无所知,震惊之余又为自己感到庆幸,倘若杨瑞国校长知道了这样的事发生在他班上,他该作如何解释?如果因为他向领导反映,监考时玩手机的老师受到追查,他又将如何去面对那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他心底里遗留的那一点底气可真就荡然无存了。如此说来,他该为一次错过释怀了。

校园的夜空飘荡着桂花香。陆建明深吸一口,心里好像浸入一股清泉,心情立刻清爽的许多。他在一棵桂花树下驻步观望。这是初春时学生们捐款栽下的,现在正是秋月桂花飘香的季节,他站在树下,感受着枝枝叶叶流泻出来的清香拂面,想想学生们入学高中时一个个天真无暇的热情,一丝苦笑滑过他的的嘴角。

陆建明的手机响了,是女儿楠楠用她妈妈的手机打来的。

“爸爸,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女儿的埋怨声,在空旷宁静的校园里,听起来格外清澈。

他急急回话:“楠楠,爸爸马上就回家。”■

主办:江西省龙南县作家协会

撰文:王显斌

编辑:钟伟

审稿:凌利华

投稿邮箱:lnzhongwei

.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dujuanhuaa.com/djhpj/549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