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这些年，可曾爱过我？”

“没有。”

“从未动过真心？哪怕只一点点？”

“没有。”

“那为什么给我错觉？”

“……因为你，”他沉吟一下，到底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姓墨。”

泪盈于睫，转瞬成冰。她看着他，不过咫尺距离，却如天涯遥远。先前的每一个问句她的声音都在颤抖。可是现在，一切反而都安定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忽然笑了笑。“墨家结束了。我，也该结束了。”

晚风牵动裙角的薄纱，身后的城垛颓然轰塌。她望着他，眸光沉静安定，仿若穿透生死一般澄澈，“登基之日，为你庆贺的人应该很多，不缺我这一个。”

苍凉一笑。退后半步，便是命运的终结。

绯红的纱衣飘落下去。他没有伸手拉住她——

已然走至终局的命运，不可能被任何一人的力量挽留。

这是城中最高的箭楼，在此之前，它屹立在此百年。然而巨石与战火最终将其毁灭。老城楼黯然落幕，于暮色中悄无声息地崩塌。而他的视线却因城垛坍塌而变得豁然开朗。护城河下正开满粉艳的杜鹃花，她那样轻盈地坠落下去，如夜风里跌落枝头的花，绯色的裙裾，好像夕阳里一朵被揉碎的晚霞。

不过转瞬，尘埃落定。

“圣上英明！”

他到底是赢了这一程，江山在手，大权独握。脚下旌旗猎猎，满城万岁山呼，文臣武将呼啦啦跪了一地。他默默背转过身，不再看远处那丛杜鹃，也不想去深究那轮悄然升起的月亮，是否又如多年之前的某个夜晚一样，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壹

从九国的地图上看，葬月城位处东南，气候温暖。按说该是个四季如春，冬短夏长的所在，可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又总是转瞬即逝。前一天还是料峭寒意袭人肩，官爷们下了朝就缩在狐裘里往家赶，偶然间隔着轿帘看见街口的小叫花，一个个蹲在墙根下吸溜着鼻子打哆嗦。但是只要夜里风头一转，从海疆吹来的东风一到。只消大半宿的工夫，漫山遍野就都开满了杜鹃。

一刹那春光烂漫。齐刷刷蓄势而发的杜鹃，好似早有预谋一般，年年都占先。

伴着东风，青云巷南口拐弯处冒出来家花店。玲珑小巧的门面，悄无声息地存在。旧瓦粉墙，毫不铺张，来往的路人若不细心多看几眼，甚至根本留意不到它的存在。就算是住在青云巷的人，也没有谁能确切说清这店哪天开的、店主人从何而来。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这小花店在经营上倒很有些手段。除了凡常的桃杏海棠芍药牡丹，苏家花坊也有产自深山的名种兰花，以及非常难以养活的灯笼树苗。各色名花齐备，价钱却很公道，不但高门大户负责采买的管家们满意，普通百姓也可以随便几文钱搬两棵应季花卉回家赏玩。至于同一条街上的住客，笑眯眯的店主一早挨家送过折枝花。这巷子虽不起眼，但住户大多是在衙门口或达官贵人府上当差的。要是有心照顾起来，相当的便利。就这么着，不过半月工夫，靠着口口相传，生意便相当热闹了。

三月十七这日，起早洒了薄雨。

这个时候是没什么买卖的，可一阵哒哒的脆响声却忽然在店门前停滞。路人的马蹄被绊在这巷口。与其说是被花香吸引，倒不如说是被门口摆满的杜鹃花给困住了，进退两难。红白粉各色相间的杜鹃花，迷阵般横亘在窄仄的石板巷里，粉盈盈开了一片，迫使马儿不得不停驻下来。

“店家，麻烦把花挪一挪。”灰衣的随从翻身下马，扬声向店里喊，“拦了路，马没法过去。”

“哦哦，对不住对不住。”应声而出的是个二十几岁的男子，面皮白净，眉目清秀，一脸的温文尔雅，一看就是那种读书人，搬个西瓜都会累个半死的主儿。倒是极好说话，一叠声的抱歉，“我想着这大清早该没什么人过来，雨水又好，干脆就把花给搬出来了……真对不住啊二位。”一边说，手也没闲着。可一个人难免手忙脚乱。抬头看看，随从模样的人不像打算伸手帮忙的样儿，后面那位穿锦衣的大爷更是稳坐如山般端坐在马上。苏烟冷无奈地摸摸鼻子，扭脸冲着屋子里头喊一嗓子：“阿绫啊，快别磨蹭了，赶紧出来帮忙！墨绫你听见没？墨绫，墨绫——”

本是无心一句，却如晴天霹雳，震得身后二人心中咯噔一声。马上男子面上的表情异常僵硬，还没等他开口问些什么，被唤作墨绫的女子已从屋内飘然而出。——青翠欲滴的衣衫，粉黛不施的素颜。豆蔻芳龄的少女，眼角眉梢难掩俏皮。墨绫一边接过苏烟冷手里的陶土花盆，一边侧脸向两位路人的方向颔首致意。

回眸之间，恍如隔世。

他愣在那里，只觉五雷轰顶。

青色的云雾飘回店里，男子翻身下马，跟了过去。灰衣随从很识相地转身去给苏烟冷帮倒忙，而他的主子则信步踏进内堂，隔着窄窄的花架，问那正在忙碌的少女：“你……你叫墨绫？”

“是呀。”她笑嘻嘻抬头看着他，隔着一丛丛怒放的杜鹃花，“敢问大叔怎么称呼？”

大叔？他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他有那么老了？

刹那静谧，只剩花架两端些微的鼻息。

“墨绫。我是……红月风濂。”不自觉低沉下去的声音里，他轻轻合了一下眼。也许真的是老了吧。记忆深处翻滚出一句完全相同的话，却已经想不起这中间究竟隔了多少年。若干年前的某个冬夜，喜娘牵着盛装的女子走进来时，他伸手掀开她额前重重珠帘那刻，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墨绫，我是红月风濂。你的夫君红月风濂。

她们都叫墨绫，都有一双紫色的眸子，面颊如春花般饱满娇艳。只是，他的墨绫早已故去多年，纵有再多的怨再多的恨，也都随时间烟消云散。而眼前的姑娘少不更事，一口一个“大叔”叫着，浅淡的笑容笼在眉间。

听他报完家门，墨绫看着他，一脸的难以置信，“红月风濂？大叔，我说您这名儿重得也太离谱了吧！那不是……”她拿手遮掩着嘴巴，趴在花架上轻声说道：“那不是赤松国君上，当今这位王的名讳吗？”

“咦——”灵光一闪，深紫色的瞳孔中忽然滑过一丝戏谑，“难不成大叔您就是那位爱微服出行的赤松王吗？”

她只是说笑打趣逗他玩，他看她的眼神却异常的认真。目光略微停顿，红月风濂忽然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是啊，没错，我就是你说的那个赤松王。”

阿绫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身后则传来“喀”的一声脆响——苏烟冷呆若木鸡站在门口，手里的瓦盆跌在地上。唉，可惜了一盆名品杜鹃。

扭头瞥一眼地上的花盆，目光又调回到墨绫脸上。他是九五之尊的天子，赤松国三千里地山河唯一的主人，可她竟然一脸淡定地称他为“王”？——“你叫我‘赤松王’？难道说你们是云国人吗？”掐指算算，九国分疆裂土各自为政已有好几百年。当初赤松开国之时，红月帝君确实曾在照会诸国的国书上自谦为王，但那取的是天下尚未一统，且不妄自称帝之意。亦是挑明了将会继续征伐天下的宗旨。时过境迁，随着光阴的更迭，九国诸君之间见了面，仍旧是要客套地彼此称一声“陛下”的。唯独云国以正统大国自尊，从不将周围国家放在眼中，一概称之为“王”。

她却并不是云国人。

掌灯时候，红月风濂看着手中卷册，忽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个叫墨绫的女孩儿是跟着那个叫苏烟冷的男人辗转来到赤松的，二人沿遇龙江而下，一路贩花卖花，也算小有几分名气。没到葬月城之前，他们曾在紫国国都凤鸣城和云国国都炽日城待过，沿途走过的小城小镇更是不计其数。不过，苏家花坊的真正主人却并不是兄长苏烟冷，而是她，苏墨绫。

孤女。

他蹙了眉，定定看着卷宗上这两个不起眼的字。心中五味杂陈。苏墨绫父母早逝，烟冷是她父亲的徒弟，亦是苏家的养子。她跟着苏烟冷长大，跟着他走南闯北，辗转四方。

卷册啪的一声被摔在案上。

她今年十九岁。

这个数字，足以破灭他全部的幻想。

在此之前，曾经心存无数想象……他依稀觉得，今日所见的女孩，也许正是十四年前离他而去的那个女子。他以为他的心意终于感动了上苍，她转生而来，再次回到他的身旁。甚至还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花架彼端青葱微笑的脸，心里想着，如若没有当日之变，也许自己的女儿会有这样一张甜美笑靥。

都是梦幻，风吹云散。

她十九岁，从西临来，不姓墨而姓苏，不过是碰巧有那样一个名字那样一双眼。而他，膝下只有三子，从来都没有女儿。

红月风濂挥了挥手，似是要挥散烛烟，又像是想把心头杂念驱散。当年墨绫入葬之时，他抚着九重金裹的棺椁，心中确曾浮过一闪之念。是，是他逼得她无路可走。血染山河之后，他并不奢求得到任何原谅。他只希望来生她肯做他的女儿，单纯娇憨、天真烂漫，再不用被权欲和阴谋夹缠，只需安安乐乐地待在他身边。

可是她的决绝却并不只停顿于那城墙上的纵身一跃。十四载光阴荏苒，她随风而去消匿云端，就连他的梦境都不肯眷顾流连。

唯独今夜，孤衾而睡的红月风濂辗转入眠，一合眼便是心心念念的梦魇。

满眼皆是墨绫的脸，一忽儿又换成白天那张掩映在杜鹃花丛里对着他笑的脸——甜美的笑，又或是绝望的笑。他又回到那天她从城垛上跳下去的瞬间。红色的薄纱拂过眼帘，血一样的晚霞。他没有伸手拉住她的裙角。梦里看不清那到底是怎样一张脸。他不知道最后的时刻墨绫是怎样表情。绝望，抑或倔犟？只记得军士进来回报说，王妃摔在城墙下的花丛里，当场气绝。

还有，那天晚上的月亮，是红色的。

虽然他没有去看。

一幕幕浮光掠影闪烁，勾动起冗长而荒芜的故梦。猛然惊醒，他已是年近不惑，两鬓斑斑。而墨绫……红月风濂披衣起来，挥手遣散了守夜的宫人。他独自在窗口边坐了一会儿，早春的风还有些薄凉，雕栏外拂过一缕清淡的花香。这一刻他已分不清自己遇见的女子到底是谁。他也不想弄清楚。墨绫也好，苏墨绫也罢。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明朗地浮出水面。

有个声音肯定地告诉自己：他要她，在他身边。

贰

长烟落日，夕阳瑰丽。

云朵镶着紫色的边，摊在天上，随风而荡。像是被谁撕破了的旧棉絮。墨绫如是说。红月风濂看她一眼，不知为何她会生出这样奇怪的形容。薄暮的光影洒过屋檐，黯淡的金黄掩映着少女的脸，脑后一把乌黑的长发，像一卷浸染过墨色的绸缎。桃花的枝桠横在窗口，两三点娇艳，染亮那双深紫色的瞳仁，也遮挡了男子略显沧桑的脸。“风往西吹。”墨绫收起花剪，若有所失地轻轻喟叹，“最多半个月，绛龙城的海棠便都开满了。”

“想家了？”微服而出的帝王非常享受这片刻的安闲。虽然苏烟冷对他恭敬而防备，可这丫头却一点都不怕他，除了洞悉他身份那会儿受到的短暂惊吓之外，她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半点恐惧的影子——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敬畏都没有，仍是不卑不亢的神情。红月风濂曾经试探过她的眼，秋水双瞳之中，眸光清澈见底，毫不见疑。墨绫没有过多纠结于他的身份地位，而是很随和地当他是个年长的朋友，仍旧一口一个大叔地叫着，直到他皱起眉来，坚持让她换个称呼。

嘟着嘴思忖了一下，到底是觉得“赤松王”这个称呼不妥，转而改口叫他陛下。“是的，我想家了，陛下。”女孩儿托着腮，目光径直望向西方，“我们离家已经有六年，临别前在父母坟上种下的花，怕是早已被疯长的荒草湮没。”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春天河水汹涌，难走水路。但若是轻装简行走旱路过去，最多二十天便能抵达西临地界。

“烟冷不想错过这一季的花信风。”她对他解释说。六年来他们沿江而下，踏遍名城，陆续收集各国的异草奇花。苏烟冷虽没什么太大本事，却是个异常执著的花痴。“等攒够钱——”她笑着给他斟了杯茶，眼里亮起一丝浅显的憧憬，“等到能买下一株赤松的时候，我们就扬帆出海，去瑶仙岛。”

去瑶仙岛，找传说中千年不败的伽罗花。

“怎么？难道他也妄想能得到一颗伽罗之眼？”对于称呼，红月风濂不再强求。但听见墨绫用亲昵的语气说起苏烟冷，心里还是闪过一丝微微的不快。茶烟散漫袅绕，桃花细碎的蕊瓣簌簌落在桌面上，他漫不经心地屈指轻扫过去……稍纵即逝的春光，红颜只在弹指之间。这么一想，心头蓦然便浮过一星惆怅。“我该庆幸赤松木的昂贵。”对他来说，世上最珍奇的异宝也不过是信手而至的赏赐，莫说一株松木，便是把满城满山的赤松都赏给苏家兄妹，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但对两个以贩花为生的平凡男女来说，哪怕一株最最普通的赤松木，也要耗费数年心血工夫。至于瑶仙岛的伽罗花——那怒放千年而不败的雪白花枝虽说确实存在，但花凋千年之后才会出世的“伽罗之眼”却从来都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从未有人得见。古书上说：得伽罗之眼者，可窥天下。真想不到，那个看似温文怯弱的苏烟冷，竟也会有窥探天下的勃勃野心。他竟小觑了他。

“伽罗之眼？”听见他的话，墨绫摇了摇头，“拜托，听人说这一季的伽罗花才开了四百多年。要等到伽罗之眼面世，按道理我和烟冷哥哥大概得……”她低下头，指尖蘸着茶水，很认真地在桌上演算，“就算能长命百岁，且保证生前积德行善，死后还能投胎做人，转世后哪也不去蹲在瑶仙岛上坐等，最起码也还要再轮回上十次才能等到吧？”

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红月风濂忍不住笑出声来。“所以？”

“他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那花。还想做第一个把伽罗木移植出瑶仙岛的花匠。”墨绫语气淡淡的，眼神中的认同却是深信不疑。

“据我所知，还从未有人能够把伽罗花给养活。”花若离枝，转瞬即逝。红月风濂虽说没去过瑶仙岛，但对这神奇的植物却是早有耳闻。伽罗花名动天下，早年间各国君主都动过移栽的念头，赤松王自然也不例外。不惜工本人力，扬帆出海寻求。可是王朝一代代更迭过去，至今也没见有谁能把伽罗花带出岛来。

“确实难于登天。”墨绫并不反驳，只是笑了一笑，“可是，人嘛，难免都会有点梦想。难道说陛下你没有梦想吗？”

梦想。

红月风濂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给鲠住了。梦想……曾经也许是有过的吧。很久以前。那时他还不是君临天下的王，那时他还有张生气勃勃的脸。那时他只是个排不上号的桐州郡王，那时的天下，还轮不到他有觊觎之心。

可偏偏就是在那个时候，心中突然涨溢出不可遏制的梦想。

那梦想便是无数人命运的起端。生死成败，全在那一念之间。刹那心动，勾起后来的风雷突变。

对于墨绫的问句，红月风濂选择沉默不言。桃花簌簌落了一地，清风仿佛也屏住了呼吸。过了很久，他才漫不经心地反问道：“苏烟冷的梦想是伽罗花，那你呢？阿绫，你的梦想是什么？”

墨绫眼里闪过一点娇羞。她把头别了过去，顺着她凝视的方向，他看见暗淡天光下闪过一角素色的衣衫。是苏烟冷。苏烟冷不喜欢跟他们一起聊天，总是故意躲得很远。此刻正全神贯注小心翼翼侍弄着他的宝贝花圃，弯着腰端详那株从云国带来的金盏莲。

回过头来，暮色光影已然笼罩。笨拙的石桌上绵延着两行娟秀的字迹：花下同携手，白首不相离。

“爹爹生前留过话，烟冷就是他给我选定的良人……”声音嗫喏着，如蚊蚋，却清晰。

红月风濂心里一恸。他抬起头来，恰好正对上少女羞涩而甜蜜的双眼——很显然，她对父亲临终的安排并不反感。

他有些无力地背转过身去。娇美的笑靥，粉雕玉琢的容颜。半生跌宕之后，他所珍视的、想要呵护在手心里的女子，她的梦想，却是要与一个没出息的花匠携手终老。

他接受不了。

对坐无言，空气一寸一寸凉了下去。然而夜色却渐渐地深浓起来，远远几条街后，依稀传来笙歌笛管的余韵，夹杂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欢歌。那是城中声色犬马的场所，花魁们每年春日都开夜宴，歌舞升平一直要闹到天亮才罢。红月风濂性情寡淡，向来不爱这种金粉俗艳，此刻听见不绝于耳的嚣闹之声，更是厌恶的皱起了眉头。恰在这个时候，乐福没眼色在门边冒了一下头。他本想提醒主子早点回宫，可看见红月风濂阴沉着脸瞪他一眼，顿时把脖子一缩，倏地一下便又消失在了灰颓的夜色里。

墨绫感觉到了红月风濂的不悦。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起身，回屋取来一只陶埙。“陛下喜欢埙吗？”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打算征求意见。不待他答，古雅的陶埙便已举在了唇边。

樱唇轻启，声声呜咽。

一曲才刚起头，红月风濂便已心头大震。

今生今世，再不会有一日，如同今日。他定定地看着她。瓷白的脸，低垂着眼，妙龄女子静静坐在桃树下的石墩上，呜呜咽咽吹响一曲《长相守》。皓腕凝霜，月光下的陶埙黑得发亮。埙的音色本就幽怨苍凉，配合她的曲子，此刻心境听来，更像隔过万水千山的一声吟叹。

《长相守》。他仰天一叹，闭上了眼。记忆被这支曲子一把拉回到十数年前……桐州。湖心水榭。他手把手教新婚的妻子抚琴。郎情妾意，眼波流转。她婉然轻笑，问他曲谱的来历。他不言，伸手拔下她鬓间珠钗，用内力一笔一画在琴尾上刻下“长相守”三个古篆。

长相守，长相守。如花似蝶，相携人间。当日她看他的眼神何等笃然，怎会想到那些令她情迷意乱的誓言，转瞬便会被风吹云散？

至死她都紧咬着这三个字。铜镜金钗，绣帕罗带，那些年，她用的所有东西上都要打上长相守的烙印。就连逃出王府的前夜，打发人往墨家送信的信袋上，也用丝线隽绣着长相守的纹样……

可是最后。没有长，没有相，没有守。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

仿佛有泪迷蒙了眼眶。古琴深情，埙声幽怨。分明是不一样的音色。可此刻，隔着光阴听过去，却仿若隔空合奏，不差分毫。

到底还是润湿了脸。一点一滴，都是遗憾。

“是你吗？”他听见自己的声线里有一丝轻颤，带着不可遏制的忐忑与期盼，抛却了理智的狂乱，像胆怯却异常热切的少年。“墨绫，是你吗？”

四周静阒无声。问题没有答案。这一刻，时间凝滞。唯有断续的埙声，掩盖住红墙碧瓦之下，彼此内心的波澜。

叁

帝王的叹息有如石子坠入深潭，一句话所激发的波澜，并不仅仅止于那夜半的埙声。

皇城深处，某处嵯峨殿宇之中，正波澜起伏——甚至时不时还会爆出几句争吵之声。

金色的阳光穿越窗棂，恰好投映在辉煌的凤冠之上，亮得人睁不开眼。“听哥哥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我就这么忍了吗？”皇后宫里边没有不长眼色的人，就算有谁真的是没长眼，那闻也闻得到风声，一早远远避了出去。所以这会儿，在自己的寝宫里，亲哥哥的面前，傅青鸾并不需要继续维持端庄秀丽的国母风范，而是可以由着性子发脾气说牢骚，用那双多年不曾握过刀的纤手拍着桌子，震得茶盏直颤。

“小不忍则乱大谋。”坐在客位的男子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傅铭匀端起茶盏饮一口香茗，“区区一个卖花女也配放在妹妹眼里？你是位入主中宫的皇后，又有皇长子撑腰。跟一个小姑娘家怄气，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再说，世上哪个男人没有点儿风流韵事？何况他是当今天子。我劝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不知道也就算了……”

“可她……”傅后蹙眉，恨恨攥了拳头，咬牙切齿。“她不是别人！”傅氏一族戎马传家，她并不是那种醋缸里泡大的无知妇人。虽说这些年铁腕整肃六宫，令后庭妃嫔尽数臣于她的威严之下。但那也只是齐家的手段，并非出自妒妇心肠。纳妃选秀，嘘寒问暖，她自问是个合格的皇后，可以容忍红月风濂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身边流连……唯独，不能是她！

墨绫。

那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驱散的噩梦。千般算万般算，好容易等到她魂飞魄散，自己母仪天下的这天——

“那姑娘今年十九。”傅铭匀笑得浅淡，说的话却字字句句敲打在她心坎上面。“不过是重名，又恰巧长了双相似的眼。皇帝他贪新念旧，迷恋个几天也很正常。”不待她发作，眉峰一挑，径自说了下去，“再说，就算真是墨家那位转世又如何呢？”冷笑出声，他斜身凑到皇后身边，挨在傅青鸾耳边一字一顿说道：“难道今日你我，还不如当初手段？”

傅青鸾心底震了一震，原本含着怨怼的眸光瞬间变得清冷起来，“哥哥的意思？”

“姓墨的虽是昔日桐王元妃，你却是当今赤松皇后。隔过十四年，别说墨家早已不能翻案，便纵是圣上有些个念顾旧情，存心纳这卖花女为妃，到底还总有个先来后到。那女子……无论她是谁，怎样的来历和出身，都不可能撼动你一分半毫。青鸾，我看你真是在宫里养尊处优待得久了，正经事都不太过心。——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让陛下立太子。这种时候为一个女人惹得他心中不快，你觉得很划算？”

傅青鸾到底也是经过风浪的，眸光一转之间，心下已是了然。朱唇轻轻一抿，笑声便扬了起来，“哥哥说的是，本宫确实不该这么小心眼儿。既是陛下看中的人，又是良家女子出身，那便将其纳入后宫来吧，也免得陛下总在宫外走动，惹得谏官着急民间非议。”

话音方落，殿门“吱呀”一声开了。白衣的宫女先行踏了进来，门边束手悄然而立。傅铭匀眼风一扫，是傅青鸾的贴身侍婢素锦。而跟在素锦身后那人，殿内二人也很熟悉，是红月风濂身边的心腹太监吴尘。吴尘进得门来，并未跪拜，只是欠身朝皇后行了个礼，“启禀娘娘，陛下口谕，诏国舅往微澜殿去。”

傅铭匀走了。安静的寝宫里只剩下一线沙漏。还有偶尔掠过的风声，婆娑过皇后宽大华丽的衣袖。

“素锦。”稍作沉吟，傅青鸾便有了主意。“你去走一趟，把那女子弄进宫来。”哥哥说得对，不过是个没什么根底的孤女。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自己手心里翻出什么跟头。起身，裙角悠然滑过台阶，“本宫去书房看看大皇子。”

傅青鸾并不知道，早在她动这念头之前，同样的话已经早有人跟墨绫说过。

苏家花坊。

苏烟冷看着一脸盛气凌人的素锦，心里滑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春风依然和煦，窗外艳阳高照，可他就有那么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总觉得有片黑云压在了自己头顶，乌压压的阴暗。

墨绫却笑得很甜。“劳烦姐姐多跑一趟。”她斟茶倒水，礼数周全，全然无视素锦故作高傲的脸。

“姑娘别忙了，赶紧收拾东西随我入宫才是正经。”素锦不屑地瞥一眼墨绫递过来的瓷盏，故意不接，将她晾在那里。又扭头环视周围朴素的陈设。“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等到了宫里，要什么东西没有？”

墨绫也不恼，顺手把茶搁在她手边的桌子上。“姐姐说的是，确实没什么好收拾的。”慧黠一笑，她才懒得跟这等仗势欺人的恶仆绕弯。“毕竟我也没答应说要跟姐姐你去嘛！”

“你！”素锦怎么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句，脸色顿时就有些变，“真是不知好歹！”

看见墨绫的态度，苏烟冷仿佛长舒了口气。凑过来打圆场，“素锦姐姐，舍妹不懂事，您别见怪。”思忖着开口，他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显得更客气一点，“人家说天子择妇，择淑择贤。我们贫家小户的，万万不敢高攀。”

“皇后懿旨，轮得到你来多言！”素锦嘴上呵斥着苏烟冷，目光却一直紧紧盯着墨绫的眼睛，“天家繁华，随侍帝王身侧，那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都求不到的！更何况还是皇后娘娘亲自召你入宫。怎么？难道说苏姑娘你想驳皇后的面子不成？”

“墨绫当然不敢驳皇后娘娘的面子。”轻声哂笑，拽一拽苏烟冷的衣衫，示意他别再多话。一个大男人，哪里玩得转女人间这些言语机锋？墨绫看着素锦，紫眸中波光粼粼流转，眼角眉梢尽是天真娇憨。“可是……民女先前已经拒绝过陛下，陛下也亲口许诺说，绝不会用任何手段迫使民女入宫。如今姐姐您要我给皇后这个面子……墨绫若是恭敬从命，那陛下的面子又该往哪儿搁呢？”

说的是三天前的事。那天夜里，听完一曲《长相守》之后，红月风濂打马回宫之前，曾经猛然扔给她这样突兀的一句：“你随我进宫罢。”

她想都不想便拒绝了。红月风濂也没有再多问一句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有些懊悔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残月当空，树影朦胧。马停在巷口，他没有回头看站在暗影处的她，只是说了一句：“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不会强迫你。”

他不强迫她做的事情，这世上便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强迫她。

素锦故作势利，种种刁难，本就是顺着皇后的心来试探。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墨绫竟会用这种让人预料不到的借口来回敬。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来，所有的话生生给鲠在喉头里。眼前这小女子，语句婉转却字字刀锋，一把便将她逼得进退两难。看来不但自己轻敌了，皇后娘娘只怕也是低估了她。天真烂漫只是貌似，眼前的少女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样单纯可欺。素锦心里默默转了一转。铩羽而归虽然丢脸，但比之因此而激怒陛下乱了大局……

陡然起身，仍旧保持一脸大宫女的傲倨。“皇后的意思我已经带到了，至于姑娘的意思……我想，皇后娘娘会明白的。”

宫装上的描金绣带消失在巷口，苏烟冷回过头来看一眼墨绫。

“山雨欲来。”

“不过才是序幕。”

“……”苏烟冷抬眼看了一下太阳，天很晴，碧蓝色的青天上一轮亮晃晃的黄。“皇后怕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你吧？”

“便是她肯放过，红月风濂也不会的。”墨绫敛眸，波澜不惊地冷笑，紫色的眸光如一弯藏在鞘里的刀。“就算红月风濂肯，也得问问看我要不要罢手！”命运如棋，四方角力。唯独不同之处在于，所有人所有事，从被卷进去的那一天起便没有了弃子认输的权利。

她抬起头来，遥遥望向青天深处。“快五月了，瑶仙岛的伽罗花，想来开得极美……”

“是啊，真想去看看。”

“那就去嘛……”羽睫低垂，墨绫的目光早已不知落向何处，“倘若刚好有顺风船，你就去吧。花坊生意虽好，总是有限。左不过就这么一季，我能照应得过来。更何况……这间店铺怕也是开不长的。”

肆

薄酒入喉，勾起几点心事几点愁。

酒是红月风濂带来的，皇宫里窖藏了二十多年的“解千愁”。说是解千愁，可三巡之后，酒入愁肠愁更愁。红月风濂放下杯子，斜倚在藤条编的花榻上给她讲故事。那些早已散落在光阴尘埃里的往事。

他并不是皇子，从一开始就不是。“父王是祖皇帝的第三子，早在我记事之前，便已过世。”当年权势如日中天的，是先皇——当时的五皇子。赤松惯例，太子从来都不等同于最后的皇位继承人。所以太子的兄弟们各个摩拳擦掌，忙着撕扯倾轧，为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伟大事业，斗得你死我活。皇位大战演到尾声，舔着兄弟鲜血踏上王座的先皇环顾四周，倍觉寂寥之余，不由便想起了三哥的好——所谓死得早不如死得巧，三皇子最后的几年身体欠佳，一心忙着缠绵病榻，没折腾出什么骨肉相残的大事儿来。而且他和登位的五皇子还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于是就这么着，当所有参与过夺嫡大战的王爷不是被抄斩就是被流放时，早死的三王被郑重追封，身后撇下的那对孤儿寡母瞬间被命运眷顾——六岁的红月风濂破例被封为了桐州郡王。

“皇叔对我算很厚道了。”只是这份厚道，半是做给人看，半是上位者的施舍。当日志得意满坐拥天下的帝王，并未将年幼的侄儿放在眼里，远远封一个郡王打发出去，荣而不宠，有势无权，早绝后患。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

先皇坐了十数年江山，从臣子到妻子，一一算计遍。唯独没算到所有的儿子都没活到成年，而自己的身体却一天坏过一天。

墨绫敛了敛眼。那位赤松先王的劣迹她也有所耳闻。纵酒，好色，嗜杀，阴狠且暴戾。从这一点看，他真的算是厚待了红月风濂。最起码，红月风濂安然在桐州度过了十年光阴，没有被卷入任何的政治倾轧。在那个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的角落，他从孩童长成英气勃勃的少年。

二十年前的冬天，乌云压城，满目阴霾。桐州城终于落下入冬后的第一场薄雪的那日，郡王府的大门里迎来一位从未见过的稀客。

红月风濂至今都还记得那日花厅里灼灼的炭火。身披鹤氅的来人慢慢啜饮着茶汤，给他带来京城里的消息：京城正在治丧。年仅八岁的太子殿下殇——那是帝王子裔仅存的一枚硕果。红月风濂坐在书案后面，惊骇悲痛过后，慢条斯理地答说：“皇叔英年正盛，大人不用担忧。”

来人放下了茶盏。沉吟一下，抬起了眼。“老臣自京都远道而来，并不是为了向王爷表达对皇裔的担忧。”

他出身名门，是权倾天下的左相，已经先后陪伴过两代帝王。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洞悉到了未来的风向。选择桐州，亲自到王府走这一趟，墨方澄是提着命在豪赌，赌一个今时今日天下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想不敢搏的未来——

“王爷若是无心，且当老臣胡言。可王爷若是有意……”他故意顿了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在红月风濂脸上。“这世上怕是没有第二个人会比臣更适合充当王爷的臂膀。”

盆里的炉灰早就暗下去了，最后一块暗红色的炭却突然爆了一爆。红月风濂没有说话。浅淡一笑，欠身送客。

他不是不明白墨方澄的意思，缔结同盟，逐鹿天下。他只是疑。虽然才刚满十六岁，可他早就不是被人玩于股掌之间的孩子。他很清楚地知道，即使这不是陷阱，但只要他点了头，便会沦为他人棋子，终生难得自由。所以他要等，要看，要自己去判断。

“可你心里其实已经是认同的了。”墨绫的话打断了红月风濂的回忆，她看着他，一脸的了然。“主意正中下怀，你不过是见疑。你怕那位大人只是在刺探你，也担心他是想利用你，对不对？”

“我并不怕被人利用。”红月风濂伸手倒了杯酒，送到嘴唇边却又停下，“有人肯利用你，至少说明你有被利用的价值。”仰首饮尽。有价值便是有所依恃。跟墨方澄一样，他也是在赌，而这可被利用的价值，便是自己带上赌桌的筹码。

没错，他确实有野心，只是藏得极深。回京为太子奔丧的间隙，去内廷拜见皇叔，亲眼看到那日渐枯槁的圣容——纵声酒色多年，御医早已掌控不了帝王的身体。未老先衰的王者躺在宝座上，面对他的眼神里，满是欷歔。“朕的长子若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他慈爱地拍着他的手，可红月风濂感受到的却只有刻骨寒意。皇叔看似和蔼的眼神里藏了太多东西，逼得他低垂了头，不敢再迎上去。

皇帝躺在床上喘粗气。他只是身体不好，并没有老，更没有老糊涂……他的儿子纷纷早亡，而这个因自己一念之仁而活下来的侄儿，此刻却是年少才俊，英年正盛。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到朝野中那些蠢蠢欲动的潜流。心情却是复杂的，半是欣慰，半是不甘。欣慰的是，若自己愿意，起码还有个侄儿可以过继，不甘的则是，倘若真那么做，这二十年来的筹谋拼搏，岂不全是白为了那死去的三哥忙活？

“三哥与朕一母同胞。风濂你……也便跟朕的亲生儿子一样呢。”皇帝笑起来，原本虚浮无力的手，突然紧紧攥住他的——

红月风濂没有抖，只是屈身更甚，额头几乎贴到地毯上去。“父王走得早，对臣侄来说，皇叔是最亲的人了……皇叔莫要过度悲恸，还是要好好爱惜龙体……”

他知道自己在虚与委蛇。但那又怎样呢？皇叔那些令人感动的话，难道就不是在做戏？每一代赤松王都是踩着鲜血走上王座的。王爷争权是多少年的惯例。虽说他只是个郡王，可郡王也是王……只要活着，就有嫌疑。这是他逃不掉的命。再说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退无可退，倒不如彻底地豁出去。

何况这一局，是他占尽先机。

在京都停留半年后，红月风濂才终于彻底明白了墨方澄早人一步的心机。他早就买通了御医，很清楚帝王的身体。后宫没有可能再诞育下皇子了，赤松王绝后已成定局。无须等到皇帝崩逝，继位者便成了大问题。大概是对上一代倾轧争夺的报应，此时环顾整个皇室，被血洗后的宗室之中，能有的选择寥寥无几。

夺嫡大战过后，有三位王爷领受了满门抄斩的待遇。青王独子早夭，后继无人。白王的两个儿子虽未曾受到株连被斩，却一早就被发配到了边关的不毛之地。兰王与今上关系较好，三个儿子都在京城，却都不成器——兰王是个聪明人，知道越成器越有嫌疑，索性纵容他们纨绔下去。

皇帝早晚得从宗室过继嗣子。墨方澄权衡来去，到底觉得与其与老谋深算的兰王结盟倒不如自己亲手扶植一位新君……

后面的话，不说也罢。

“跟墨家结盟，各取所需。”少女的声线如黄莺般婉转，“陛下便是这样登上了皇位的吗？”

红月风濂淡淡笑了一笑。时过境迁后，说得当然容易。事实哪有那样简单？买通朝臣，厉兵秣马，勾连往来，培植势力。此后五年，明争暗斗，步步为营，哪一句话哪一着棋不是提着命在赌？墨方澄在京中为他暗中谋划大事，他隐蔽桐州做寄情山水的闲散郡王分散皇帝视线。眼看着皇帝的身子一日坏过一日，只拖延着不死，兰王那边渐渐也有了动作。他这才慢慢看清墨方澄的精明。确实是老狐狸，早一步看破先机。

然后。

然后便有了那一场鲜花着锦的婚事。

弱冠之年，皇叔赐婚，风风光光嫁到桐州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左相墨方澄的次女，墨绫。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的一刻，红月风濂故意别过头不看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短暂寂静，忽然听她长舒了口气，“我就说嘛……”

“我早该想到的，于陛下而言，我只是那镜中的花朵。”投射在他瞳孔里的自己，不过是一捧记忆中佳人倩影的碎片。因着一个名字一双眼，他在她身边踟蹰逗留，只为满足心底那丝丝缕缕的遗憾。

只是……真的，是遗憾吗？

“那位墨小姐……陛下可曾爱过她？”

“没有。”红月风濂仰首喝下一杯解千愁，“政治联姻。她不过是绑定我与墨方澄生死之约的枷锁。更何况我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我和她有了孩子，将来有一天，墨方澄的棋子便不一定是我。”

他不爱她，他只是佯装自己很爱她。一如佯装对帝位没有企图，一心寄情山水玩乐。

墨绫并不是惹人厌的姑娘。相反，这位出身高门的女子温柔聪慧。郎才女貌，又是年少的夫妻，她对这桩婚事没有半点不满，一心付诸真情真意，加之红月风濂对她极好……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觉得，他一定是爱她的了。

“她很爱你？”突如其来的一问，到底震动了他心底最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红月风濂发现她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熟悉，依稀带了一丝凌厉。大概是醉了，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想回避，却怎么都躲闪不及。

逃不过，只能说。“是的。她很爱我。”很爱，非常爱，痴情如许，至死不渝——哦，不，对于这一点他并不确定。墨绫死的时候该是后悔的吧？她那样爱他，可他却从来都没有爱过她。是他逼死她，她应该恨他。

他知道的，她一定非常恨他。

“那真不公平。”眉头紧拧，眼前的少女略带谴责地看他，“倘若她也不曾爱你，那你们之间也就是个互不相欠。可是人家喜欢你呀。你非但没有动过真心，还骗了人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位墨小姐真真是可怜得很呢！”

是不公平。如果墨绫没爱过他，如果彼此都从未动过真心，婚姻只是一场契约的话，他应该不会觉得有歉疚吧——所有的懊悔和歉意都非起初就有，那些堂皇的、良心发现般的情愫是从光阴深处滋生出的花。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时光隔得越久，他越觉得对不起她。

借着酒劲，他问她，“我很可恨吧？墨绫。”分不清是问眼前人，还是问心底那个影子。

“有点。”随性起来，她早忘了他的身份顾忌，也不去想他唤出的那个名字对应的是不是自己。“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皇后娘娘不姓墨对吧？要是你接下来的故事里告诉我说这是因为墨小姐红杏出墙跟人跑了的话……我会觉得欣慰的。单相思到底是没有前途的啊，还是及早些醒悟得好！”

饶是红月风濂一派忧伤情绪，心中戚戚，听见这话也还是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居然幻想朕的发妻会红杏出墙？你是想看这葬月城头绿云罩顶吗？”

真好。只要跟她在一起，便没有什么帝王的威仪。人也仿佛年轻了许多岁。他少年时候便沉于心计，被情势逼着不得不小心翼翼，老成如狡猾的狐狸。如今年近不惑，却能这样轻松地笑起，不能不说是命运之手造化弄人。

笑声敛尽，酒坛已空。

红月风濂很认真地看一眼墨绫，“于我而言，你并不是那镜里花。”这一刻终于能够肯定，眼前的少女并不是他失去的那朵花。他记忆中的墨绫，是表面柔弱内心却极其刚烈的女子，远不如眼前卖花女子这般性情洒脱。

红月风濂从袖子里掏出面金牌来，不由分说扔在她怀里。“后面的故事，来宫里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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