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要去上海看她的哥哥。我准备开车带她去。出发前,她在那边扳着手指数,一,二……我说,2年没见了?外婆说,20年。这个数字外婆说得很淡然。人在小时候,想得很少,一个手指代表一天。到了我们现在,一个手指经常代表一年。到了外婆这个年龄,竖一根手指就是十年。我感慨说,人生最多也就十根手指,一晃就没有了。外婆边整东西边说,还有十根脚趾。外婆出门没有我这么潇洒。我无论去多远大包一背就走了。宁波和上海也就公里,外婆却准备了三天,把那只古老充满年代感的黑色手提包塞得满满的。我说,你最远去过哪里?外婆说,城隍庙……好像再过去一点吧。我说,哈哈哈,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外婆说,上海的城隍庙。我笑声戛然而止。外婆说,你呢?我说,印度洋上的一个岛国。外婆说,那也不远。我说,比你远多了。外婆说,再远你都在我的心里。说完外婆让我过去摁住那只手提包,嘴里喊着“三二一”,然后滋地一声,终于把拉链拉上了。此时夜幕降临,外婆拎起旧旧的手提包说,出发。然后“嘣”地一声手提包的拉链崩开了。外婆和我找出绳子扎了十多圈,然后向我伸出五根手指。我一惊说,这包50年了?外婆说,不,我是停的意思,再扎下去就解不开了。为了避开上海的限行和高峰期,我们选择在晚饭后出发。六点左右我们的车子驶上了杭州湾跨海大桥。在我们的两边,是漆黑的海面,以及跨海大桥上连绵起伏的灯光。我说,两边就是大海。外婆望着漆黑而又空旷的海面说,大海汪洋,忘记爹娘。此时车里正在播放张震岳的《再见》,我说,怎么突然说这话。外婆说,我就随便背一下老话。然后说,有点冷,空调再开高一点。我伸出手,她一挡说,你好好开车,我自己来。突然车里歌声大作,我说,按错了,这是声音按钮。外婆“哦”了一声,继续换了一个按钮,我说,这是收音机。我说,还是我来吧。外婆说,会爆炸吗?我把着方向盘说,这倒不会。外婆说,那就再让我研究研究。外婆在充满旋钮和按钮的中控台,摸索了半天。期间开关音乐好几次,还滋滋滋地搜出各种波段。当我开过夜晚的杭州湾之时,外婆终于找到空调按钮把温度调高了一点。汽车驶入上海的高架,周围高楼密布,灯光璀璨。外婆像个小孩一样看着窗外。我说,又想到了什么老话?外婆说,过去看不到这些,没法用老话说。我和外婆在上海待了五天。和她的哥哥一起叙旧,然后外婆被哥哥带着茫然又惊奇地穿梭在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在上海的南京路步行街,外婆站在一头金牛面前说,给我拍一张照片吧。然后伸出剪刀手,在繁华的城市里苍老地笑着。她说,照片都要打印出来。我说,手机电脑上都可以存着。她说,这些东西都要丢,照片打印出来,我可以裱框,或者放抽屉里,或者枕头下面,永远不会丢。外婆用五天的时间,和哥哥讲完了20年的故事。其实外婆说也没讲什么。很多东西也记不清楚了,只能祝各自今后一切都安好,如果大家都能活得长一点,那就选个地方再见。人生不过如此,远去的和未到来的,都是躲不过的执念。外婆依旧提着她扎了十多圈的手提包说,阿挺,咱们回去吧。我们在下午离开了上海。在高架上,外婆看到了上海的东方明珠塔,还有徐家汇各种魔幻的高楼。我曾经在自己的文章里写到,这一切象征了上海的巨大和庸俗,而此时外婆一直侧着头安详地看着窗外。开过了一大半的跨海大桥,她突然说,我听到了潮水的声音。我笑笑说,嗯,我也听到了。潮水声过后就出现了李健的声音,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的故乡……外婆一扭头说,哎呀,原来是收音机里的啊。我说,你醒了?外婆说,我一路都没睡着啊。外婆说,她一路都在数数,数完徐家汇的高楼,就数跨海大桥上的路灯。据外婆统计,徐家汇有46幢高楼,跨海大桥上有盏路灯,时代真的不一样了。我说,你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外婆说,我的头发还全是黑的。我说,那第二次呢?外婆说,就是现在。外婆和我讲,她的哥哥十几岁就到上海来当学徒。那个年代有一大批宁波人去上海。她还记得那一天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到宁波的江北岸,陪哥哥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汽笛声一响,她和父亲在江北岸和哥哥挥手告别。那一声汽笛声至今都令她印象深刻。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江北岸的水依旧向东流向大海,而岸边的一切早已变了模样。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外婆,那个巨大的候船厅变成了宁波美术馆。外婆和我讲往事的时候,我在高速上错过了宁波的段塘出口,大朱家出口,最后只能在甬台温复线的咸祥出口驶出了高速公路。此时夕阳西下,我的汽车行驶在宁波象山港畔的沿海公路。在右转弯的时候,外婆还突然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挥着,我说,你挥手干嘛?外婆说,让别人知道我们要拐弯了。我说,我拐了这么多次,你现在才伸手。外婆说,我看到后面有一辆电动车。我说,那我左拐你怎么办?外婆说,左拐你伸手。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七八十年代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28寸自行车,左右拐弯时的提示,就靠两只手不停地挥啊挥。我们在车窗外,能清晰地看到象山港的海水,以及对岸的群山。外婆看着山和海,问我,山上有什么?我说,山上什么都没有。外婆问,海里呢?我说,海里也什么都没有。外婆笑笑说,变大人了。二十年前,我总问外婆山上有什么海里有什么,外婆说有山神公公和东海龙王,然后可以和我讲一天,现在不一样了,什么都没有了。此时车内正在播放张国荣的《似水流年》:浩瀚烟波里,我怀念,怀念往年,外貌早改变,处境都变,情怀未变……我将车往市区方向开的时候,打开车窗,初冬的海风也显得有一丝温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很小的时候,清明时节左邻右舍小朋友会跟着大人去山里扫墓。我因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所以不用去扫墓。但我羡慕那些小孩子可以出去郊游,就问外婆,为什么我不用去扫墓啊?外婆把手抬到半空中说,信不信我打你。我说,打完了就可以去了吗?外婆把手放下来,把我揽到怀里说,为什么想去扫墓?我说,可以去爬山,摘杜鹃花啊,抓小蝌蚪啊。外婆说,很久很久以后,你就可以去了,乖。很久很久以后的7年夏天,我的奶奶去世了。我和堂哥坐在深夜的路边吃着烧鸭面,不发一语。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的这句话,但愿很久很久以后是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时间。此时外婆歪着头真的睡着了,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这世间的一切终究是一场慢慢远去的旅行。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很多事情没做,很多人没见,但未必能去,能做,能见。公路长久,岁月易逝。陪伴是最温暖的思念。-END-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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