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的时候,我花了一年时间给一个叫“桐桐”的孩子写了二十四封信,录了音频,也结集出版了,取名《节气家书》。在后来的岁月里,我遇见了很多叫桐桐的孩子,也有很多孩子问我,桐桐是谁。我回答说,桐桐是你们所有人。

是的,桐桐是我所有的孩子。你们永远不知道我在写下一颗颗文字时脑海中会闪现谁的影子,但我自己知道。有时候是一张脸,有时候是一群人,有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句两句的声音。那感觉多富有啊,这么些年来,我没攒下金没攒下银,但我攒下了一群爱我的孩子和我爱的孩子,这是前生的福报。

今年立春的时候,疫情已经蔓延了。我整天窝在书房,莫名其妙就开始写《节气碎笔》,这是第五篇了。我回看前四篇文章,发现这些文字不是写给你们的,而是写给我自己的。文章里面有我最近读的书,见的朋友,还有爬过的山做过的梦,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总有一个瞬间,我们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点东西,哪怕是记忆。

最近除了给孩子们偶尔上个课,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我一直不大能理解有些人一年能看一两百本书的速度,也不能理解一长串的书单,我看书应该算勤快的,大部头的书一年也就只能完成一两本,比如读《左传》一年多了,一半还没完成;杂书翻的多,很多都是翻了几页就放下,不能算读。这样笼统算下来,一年我大概能认真读的书只有十来本。

读书是为什么呢?今天带几个孩子去西湖边过清明,算是开了一个小讲,这一讲有一个小主题——“清明追远:湖山故人来”,讲到寒食节的时候,聊起了薪尽火传。寒食节是一个和火有关的节日,在冬至后第天,到了这一天,将上一年的火种熄灭,即为“禁火”,大家都得吃冷食。再过一两天,用新木重新钻燧取出火种,薪火相传,就是清明了。唐人韦庄说:“寒食花开千树雪,清明火出万家烟”,有火,也就有了烟火味,是人世繁华。

我们读书,就要以自己的一束薪,来续先人传下的火种。经常给孩子们讲流沙河的一个故事,他小时候读书,正值山河破碎,一群孩子坐在泥地茅盖的教室里,国学老师刘兰坡先生手持一炷香,快步走上讲台微一鞠躬,对孩子们轻声说:

我燃香而来,望诸君努力。

刘兰坡何许人,我不知也,不过落落一书生,籍籍无名。后来,经过半生磨难,流沙河也开始用笔来传授文化,他说,“我要用自己的一盆火,来回报先生的一炷香”。我身边的这些孩子,有些初来乍到,有些已经追随有年,每年新开课的时候,我也对他们说,“我燃香而来,望诸君努力”,是在偷偷希望,诸君中亦有燃香者。薪不尽,火不灭,文明才有希望。

比燃香更光明的,是点灯者,那是大先生们干的事。

郑愁予有两句诗,出自他的《野店》: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

黄昏里挂起一盏灯

挂灯者岂止是诗人,还应该有一位又一位先生,他们应当为文明保存种子。

正月以来,除了日常注《春秋左氏传》,还偶尔读《论语》。后来感觉会有很长时间不能复工,就翻出了《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以及《晋书》,专挑里面关于五凉的章节,涉猎五凉史。这种大部头的书,我已经没有多大精力去通读了,只拿它们做工具书。

五凉是五胡十六国时代的五个国家,大概是现在甘肃一带,以及青海的河湟地区。本来打算正月下旬飞兰州,然后经武威、张掖、酒泉,抵达敦煌,自己先溜达一圈,然后带孩子们一起去步步西行。世事无常,这件事不知道还要延宕到什么时候。

五凉政权的先导人物叫张轨,《前凉录》这样评价他,“阴图保据河西,追窦融故事”。意思是说他在效仿汉代的窦融,张轨之后的许多割据者也都自称是“追踪窦融”。

窦融是谁呢?窦融,字周公,陕西咸阳人,家中世辈都有人在河西当官,比如高祖父是张掖太守,从祖父是护羌校尉,从弟是武威太守,累世居河西,在当地已有声望。

当时正值王莽篡汉的时候,干戈四起,中原一带打成了一锅粥,绿林军拥立的更始皇帝刘玄让他当钜鹿太守,在现在的河北省境内,他居然不干,托人对刘玄说,你让我去个偏一点的地方吧,去了哪里呢,就是河西,去那里当一个张掖属国都尉,相当于张掖的太守。

至于为什么去河西,他有一段话是对自己的兄弟说的,说得很诚恳:

天下安危未可知,河西殷富,带河为固,张掖属国精兵万骑,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以自守,此遗种处也。

打动我的是最后那句“此遗种处也”,这是一个留根的地方。当时的战局多乱呀,百姓所存活者,非锋刃之余,即流亡之孤,伤痍之体未愈,哭泣之声尚闻,窦融所图的,不过是觅一座偏远的城池,以保存家族与文明的一点点种子,以待将来。

▲山野里的白鹃梅

今天真是清明了,我想起故乡的祖坟山,心里便有几分恍惚。父亲来电话问我,“你回家做清明么?”我说,“大概要到清明后才能回。”

这句说完,电话那边安静了好久。

我是该回去的,要回去给祖父祖母的坟头添一抔土。今天和孩子们聊怀念先人,说到宰我和孔子的一段对话。宰我对孔子说,父母去世了,守孝三年真的太久了,“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他认为,旧的谷子吃完了,新的谷子收割回来,或者旧的火种熄灭,燧木里又取出新的火种,这样整好一年,守孝一年就好了。

孔子是遵循周礼的呀,一听这个学生的苗头不对,就开始对他循循善诱:

“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

守孝三年没满,你就开始吃好吃的食物,穿锦缎的衣服,你安心吗?结果,这个不争气的学生回答了一个字:“安。”

我很喜欢读《论语》,因为在这本书里,孔子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会被弟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赌气说:“女安,则为之!”你安心,那你就去干吧!

等宰我出门了,他还不解气,就坐在屋子里骂宰我:

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说,宰我不是个东西啊!孩子出生三年才能脱离父母的怀抱,三年之丧是为了回报父母的三年怀抱之恩,天下人都是这样做的。难道宰我你没有在父母那得到三年的怀抱之爱吗?

世间人,总对父母之恩视为当然,故而每每轻略;可真当慈颜不再,又每每懊悔。我离家十余年,每年都会去祖坟山,有时候是陪父亲去,有时候是自己去。那座山上原有七座坟茔,葬着我的高祖、曾祖、从曾祖以及我的祖父,去年又添了一座,祖母去山上陪伴我的祖父了,他俩已经生死阔别二十二载,终于长相随了。

我知道父亲安静下来的原因,一是今年正月疫情,我离家突然,没有去祖坟山祭拜过;二是自他得了一次大病后,性格变温了许多,总想我能多回去看看他。我也对自己讲,该回去的,清明忙过,就该回去了。

我的祖籍本不在彭泽,是在商丘。祖父在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很老的木盆,便是从那里带过来的。清明到谷雨的时候,农人是听着鸟声下地,杜鹃鸟也不知匿在哪里,只发出一阵阵“布谷布谷”的催促。祖父听了这催声,就要下田了。

他搭着梯子,从梁上的隔间取下木盆。高祖辈从中原辗转至此,一程程筚路蓝缕,所遗者也就这个木盆了,里面藏着麦种。到了江南,麦子种得少了,稻米的香味慢慢改变了家族的胃,到祖父辈,麦种已经不在,但木盆每年都用桐油漆一遭,里面藏着江南的稻种。

稻种用麻布袋装着,上面压着去冬未用完的木炭。祖父是老派的读书人,很注重仪式感,他一边卸下木炭,一边学彭泽本地人喝彩,彩词却不是“五谷丰登”“皇天后土”之类的常例,而是“东风吹绿草,布谷劝春耕”这样好听的句子。他是念给我听的,更多的也是念给自己听,除祖孙二人之外,没有人喜欢听他说诗,包括我的父亲和两个叔叔,他们只愿意听他讲全本的《说岳传》。

杜鹃鸟的叫声我今年还没听过,应该是时节未到。文字里常见的杜鹃鸟有两种,一个是大杜鹃,也就是常说的布谷鸟,每次鸣唱都发出四声,听起来像是在催耕——“布谷-布谷”,声音比较舒缓。还有一种是四声杜鹃,叫声和大杜鹃很像,常常隐在森林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也可以叫布谷鸟,不同的是它经常在晚上叫。

大杜鹃和四声杜鹃的繁殖特点都很残忍,是巢寄生。它自己不养育小鸟,只在芦莺、东方大苇莺这些宿主产卵之后,趁机叼走一颗宿主产的卵,然后快速再下一枚卵补上,并且让自己的卵尽可能地模拟宿主的卵,意图瞒天过海。

产卵之后,一般杜鹃的雏鸟会先孵化出来,这个小恶魔会把宿主的卵慢慢拱出巢外;假如有漏网的蛋孵化出来了,也会把幼鸟拱出去。只是鸟妈妈可怜,不知道自己养了一匹白眼狼。所谓鸠占鹊巢大概就是这样。

▲点击可以听两种鸟的叫声

还有一种杜鹃叫鹰鹃,这就是古诗里常说的子规鸟。这种鸟和布谷鸟的区别在于,它只叫三声,但叫声凄厉,像在撕心裂肺地喊一个人的名字——“李桂阳,李桂阳。”李桂阳是谁,我不知道,再细听,这只鸟似乎再呼唤:“你归呀~你归呀~”

是要谁归来呢?

蜀人说,要望帝归来。《太平御览》里面记载了蜀王望帝的故事:

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如尧之禅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望帝去时子规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

可见蜀国是有很多子规鸟的,那也是李白梦里的声音: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经历半生飘零,流落江南的诗人想起了家乡,想起来子规鸟的叫声,“你归呀~你归呀~”,可真归得去么?并不是所有的家乡,都有归去的路。

▲满山红

▲映山红

子规鸟的血,啼在了花瓣上,变成了杜鹃花。这是多美的神话。

近清明了,山上的杜鹃花也开得很好。我上周带孩子们走了一条长长的古道,从杭州都到了富阳,山脊线起起伏伏似乎没有尽头,山下是田野,是城市,是横亘了许多年的钱塘江,这些孩子长大了会知道,这是他们的故乡。

在古道的路上,红的映山红和紫的满山红沿着山脊一路开到了富阳,山里也有很多鸟叫,可惜没有杜鹃的声音。孩子们吃了杜鹃花,又摘了残存在枝头上的宿果,问我说:

“老师,带回去能种出来么?”

“不能了,种子没了。”

孩子很失望。前年在广西的一个老村子,收了很多羽衣茑萝的种子,当时想,我要回去种满院子,直到今年,都没找到一个院子种下去,种子已经发不了芽了。前不久又想起这事,便想,没有院子,我也要种一些茑萝,哪怕只有一盆呢,它可以生出许多种子,是遗种处也。我这个暮春,等待发芽,等待开花,也待春和景明、故人来归。

最后,几行句子送给播种的人,也送给看花的人:

溪畔结庐,山阴佳处。

旭日为朝,玉月为暮。

卿归来时,茑萝如瀑。

眉眼如初,风华如故。

沈家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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