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手入殓了父亲,像我保证过的那样
按:托马斯·林奇,一个诗人、作家,在美国密歇根州的小镇上经营一座一万一千平方英尺的殡仪馆。几十年如一日,他“经手”形形色色的死亡,处理遗体、布置葬礼;每年,他都要安葬这个镇上的几百名死者。他把这个过程中的观察、思考写进了《殡葬人手记》这本书。思考“死”,其实是思考“生”:死亡的意义只存在于我们活着的人。 今天推送的,是托马斯·林奇讲述自己如何亲手入殓了父亲,为他涂香油、做防腐、穿寿衣。直面父亲的死亡,跟等待孩子的出生一样意义重大,因为都映照出了“我”的存在。 最近死亡的消息太多,逝者安息。本文有删节,全文见《殡葬人手记:一个阴森行业的生活研究》。标题为编辑所加。题图:《殡葬人手记》封面局部。 /我亲手入殓了父亲 像我保证过的那样/ 文/托马斯·林奇 出自/《殡葬人手记:一个阴森行业的生活研究》 父亲是殡仪员,我们兄弟五人中有三人也是。三个姐妹中的两个,都在大都会区以家族——也就是父亲的名字命名的殡仪馆工作,做些前期定货和簿记工作。这样算起来挺奇怪的,好像我们是个家庭农场,只不过耕耘的不是普通的土地,而是情感的沃野。我们靠他人的死亡为生,正如医生靠疾病,律师靠罪案,神职人员靠人们对上帝的敬畏。 ****** 我们的事——我们之所为,我们之所在——总是离不开死亡、垂危、哀伤和永别,这是“人生”“自由”和“追求”等一系列光彩夺目的词语的脆弱的下腹部。我们面对的是生死离别和最后的致意,还能有什么?父亲曾和他最亲近的朋友开玩笑说:“最后一个让你躺下的人。”(此处原文是“Thelastonestoletyoudown.”“letyoudown”也有“辜负你”“让你失望”的意思,一语双关。) ****** 三年前的明天,父亲死在佛罗里达湾的一座岛上。那时他并不是在参加仲冬会议*。自从母亲过世,他很多年没再去过了。他和一位女友合住在一套公寓里。那位女士一贯高估花样百出的性生活的治疗力量,或者说,她只是低估了老头儿心脏病的严重程度。我们都知道,这样迟早要出问题。失去母亲的头一年,父亲整日坐在椅子上,哀伤难解,等着自己的最后一天。后来他开始出去和女人约会。我们兄弟都为此高兴,姐妹们则对此直翻白眼,她们觉得到底还是“两性相吸”的力量大。在找到女伴后的两年里,他的心脏病——可以说是撕心裂肺,能彻底把人击倒——每半年大发作一次,像时钟一样准。他每次都安然无恙,除了最后一次。我猜他肯定会这么说:“四次躲过三次,到头来你还是完蛋。”他受够了。至今我还记得大卫·林拍的电影《日瓦戈医生》的结尾:医生说日瓦戈的心脏已“脆若薄纸”,有一天他在莫斯科的巴士上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正拐过一个路口,以为那是心爱的拉拉。他挣扎着下车,病犯了,气喘不过来,他松开领带,跌跌撞撞地走到人行道上,只走了两步便栽倒在地上,就这样死了。死亡追逐爱情,爱情正是我们以死相求的东西。这次是我父亲,不是在下公交车时,而是从浴室里出来;也不是在莫斯科,而是在佛罗里达的大波卡岛。但他追逐的同样是爱情,一直追到死。 *每年二月的某一星期,密歇根各地的殡仪馆老板齐聚小安的列斯群岛,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讨论本行业亟待解决的问题。 接到父亲女友的电话,我们知道怎么做。我们兄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我们有个旅行套装,里面手套、药水、针头,一应俱全。在机场,安检人员仔细验看我们的行囊,他一定以为我们打算用道奇·帕玛格洛(澳大利亚殡葬用品企业宙斯制品旗下的一个品牌)的产品造一枚炸弹,或是用标着“屠宰用外科器械”字样的小箱子中一整套他们从未见过的不锈钢器具劫持飞机,我们免不了大费口舌,解释又解释。到达父亲被送去——他的遗体被送去的殡仪馆,馆里的师傅问我们,真的打算亲自动手,亲自打理自己的父亲?如果不行,他会很乐意叫一位他们的入殓师来。我们告诉他,一切都没问题。他领我们进了殓房。熟悉的瓷砖装潢和荧光灯发出的白光——为愚蠢地害怕着死亡的人类准备的整洁的科学场地,它向人们显示,从生到死是何等容易。 我们曾多次向父亲保证,等到他过世,儿子们一定亲手为他涂香油,为他穿寿衣,挑一口好棺木让他睡进去,为他写讣告,联系牧师,准备鲜花,做好炖菜,安排守灵和送葬,举行弥撒和葬礼。我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场合向他这样保证的,或许我们只是心照不宣。他的葬礼轮不到他自己安排,那是我们要做的事。尽管他主持过几千次葬礼,却从未提过自己的葬礼要怎么办。每当问及这个问题时,他只说:“到时你们会知道怎么办。”我们是知道。 《殡葬人手记》英文版 说到我们对遗体的态度,有句“不过一具躯壳”的说法。初出茅庐的教士,多年的家族老友,好心安慰人的亲戚——为他人刚刚遭受的痛苦感到难过、不知说什么好的人,脱口而出的往往就是这句话:“只是一具躯壳呀。”你带一对父母来看他们在车祸中丧生或是遭人杀害、遗尸荒郊的女儿时,你会听到这句话。说话的人本意是劝解,而他面对的却是无法安慰的场合。在亲人为死者哀伤欲绝、泣不成声之际,总有一些焦急的好心人,很无知地开口:“想开点吧,这不是她,只是一具躯壳罢了。”有一次,一位圣公会教堂执事用这句话劝慰丧女的母亲,险些被她一记迅疾的耳光打翻在地。那位患白血病死掉的女孩才十几岁。母亲说:“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它才‘不过是一具躯壳’,至于现在,除非我另外说明,她就是我女儿!”她这么说,正是重申人们长期奉行的由生者宣告死者之死的权利。正像我们通过浸礼宣告生者之生命,情人通过婚礼宣告爱情一样,通过葬礼,我们弥合了死亡的发生与死亡的意义之间的距离。这也是我们赋予短暂而难忘的人生以意义的方式。 我们为引导生者、爱人和死者,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而创造的种种仪式,重在其意义而非表演过程。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功能障碍”已成为一个关键形容词,一具停止运转的躯体自然一无用处,它表明的功能“障碍”远比花边小报和脱口秀连篇累牍的性爱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功能障碍”更有说服力。我们可以这么说,一具不再运转的躯体,是我们得到的一个人不复存在的证据。一个人不复存在、不再活着,那就像是尼安德特人第一次为死者挖掘墓坑时的情景,他们最早想到这些问题,我们如今面对死亡仍然会想到:“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意味着什么?”“为何他是冰冷的?”“这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所以,面对遗属的悲伤,絮絮叨叨地重复那“不过”是什么什么的陈词滥调,就如我们看到一个女孩做完化疗,秀发脱落,却只感叹一句“哦,不过是一个头发不好的日子”一样苍白无力。或者说,我们对她往生天国的希望,就建立在基督“不过”从死者中复活了一具躯体的信仰上。为了赎救世人的罪恶,如果基督不是选择十字架,而是选择了承受丧失自尊的痛苦,那将如何?如果他从死者中复活的不“只是一具躯壳”,而是他自身的理念,他的品格,又将如何?你觉得,他们会为此更改历法吗?为此发动十字军东征?为此烧死成千上万的女巫?复活节涉及的无非是肉和血,没有象征,没有隐喻,没有半点微妙之处。如果基督复活的,不像保罗指出的那么意义重大,哪怕只差一点,那位教堂执事,还有我们中的一些人,将无事可为;安息日(犹太教徒以星期六为安息日,而基督教以星期日为安息日)会变回星期六且有着合理的饮食,圣诞节就更不会有了。 新近死亡者的遗体既非瓦砾残渣,也不是偶像或精华。他们恰如孵化中的幼鸟,将转变成一种新的存在,铭刻着我们的姓名和日期、我们的形象和一切相似之处,也深深地留在我们儿孙的眼睛和耳朵里,就像我们诞生的消息听在父母和祖父母的耳中一样清晰真切。对于这样的新事物,温柔一些、细心一些、体面一些,乃是明智的。 ****** 《殡葬人手记》作者,托马斯·林奇 父亲身体平躺的情形以前自然也见过。到头来常常是在加护病房,为他的冠状动脉做了搭桥手术之后,他躺在那里,一副无助的样子。但从前不是这样。从前他是个大男人,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举着我的弟弟妹妹们荡着玩;在他第一家殡仪馆的办公室,穿着整套制服——三件套黑西服,系着条纹领带,脚上则是一双翼尖花纹的皮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坐在椅子上打盹;或是在浴室里,一边洗澡一边唱:“从蒙特苏马的皇宫到黎波里的海岸。”他在南太平洋染上的疟疾后来曾多次发作。在我的童年时代,父亲像整条街上所有的父亲一样,是不可战胜的。他“某一天会死”这样的观念,在我少年时无异于胡说八道,当我二十多岁时,心里慢慢产生了恐惧,到了三十多岁,那已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等我四十多岁,它成了事实。 此刻,他直挺挺地躺在迈耶斯堡“安德森停尸房”的防腐处理台上,耳朵、指尖、下肋、臀部和脚跟呈现出注射防腐剂后的蓝色。我心里想,这就是我父亲死后将会呈现的模样。很快,如同一扇门在你身后砰然关上,时态一下子变成了无从逃避的现在时:这就是我父亲,死了。我和弟弟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为我们自己,也为在密歇根家中的其他弟妹。然后我吻了父亲的前额,他尚未成为“一具躯壳”。接着,我们按照父亲当年教的方法,一步一步开始工作。 父亲的遗体很好伺候。虽然患有动脉硬化症,循环系统状况仍然相当好,使得防腐工作十分容易。由于死前刚洗过澡,身子很干净,胡子也仔细刮过了。他不是那种长期患病卧床或住在重症监护病房或临终关怀室里的人,身上没有治疗留下的斑痕和各种输液的管子。这样的死正是他希望的:仍在壮年,迅速而干净。那天他在海滩上为孙子们捡了贝壳,也许还和同居女伴开开心心地玩过一场——尽管她从未谈起,我们也没问,只是希望有这么一回事。我们按摩他的手、胳膊和腿,使药液流贯全身。蓝色慢慢从他的指尖和足跟消失,药液流遍全身,使他的遗体足以保存到我们和他永别。我觉得我是在为他做些什么,尽管他已经死了,再也感受不到我或者别的任何人的关怀了。和别人一样,他的身体上也保留着一些个人历史的印记:刻着我母亲名字的刺青,“二战”时期,十八岁、还是海军陆战队员的他请人纹上的;整齐的胡须,我过去常常看到他用母亲的睫毛膏把它涂黑,那时他比我现在还年轻,我则比我的孩子现在还年幼;还有他做五条动脉的心脏搭桥手术留下的疤痕,他从未取下过的防空射手勋章,母亲送给他作为四十岁生日礼物的印章戒指。为了买这枚戒指,我们全都往一个罐里存钱,直到存够五十元。父亲胸毛重,毛色灰白,脚踝却光溜溜的,头顶和好多男人一样,微秃,我在民航客机的头等舱、理发店交映的镜子里,没少见这样的秃顶。为父亲做防腐工作使我想到,我们送走亲人,最终也会和他们一样被别人埋入土中。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将来我死了,或许就是这样子。 《殡葬人手记》英文版 父亲大概是在一次仲冬会议期间头一回开始思考他的职业到底是在做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从事它的。他总是对我们说,在南北战争时期,为死者涂抹防腐油是礼节所必需。无数人死在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地方——绝大多数是男人、是士兵,在美国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收尸人在紧挨战场的帐篷里,尽其所能为阵亡将士的尸体消毒、防腐、整合:他们合上死者的嘴,缝合身上弹洞,将残肢断体拼接起来,好把他们送回家,交还给他的父母妻儿。花费这么多功夫、这么多钱,全是基于一个观念:死者需要一个体面的葬礼,或者更准确地说,活着的人更需要他们,在一番仪式之后将他们埋葬或火化,在上帝、其他的神或别的任何三尺之上的神明面前赞颂他们。死者的遗体之于葬礼,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如同婚礼中的新娘、施洗时的新生儿,是必不可少的主角。 于是我们把去世的父亲带回家。运回他的遗体,将讣告传真给本地报纸,通知牧师和教堂执事,订购鲜花,订制墓碑。我们要做的事太多,不一而足。 退回到一九六三年,记得父亲曾说,举行葬礼,打开灵柩让吊唁者瞻仰死者的遗容,目的是让我们直面“死的现实”。我想他是在一次同业会议上听人这么讲的。杰西卡·米特福德的《美国式死亡》已售出一百万册,伊夫林·沃已在《爱人》中探讨过这个问题,酒会上的话题也转向“野蛮仪式”和“病态的好奇”。殡葬业者协会抢着插足。神职人员——摩登的神职人员——和教师、心理学家异口同声地说,这样做符合感情的需要,从心理上讲是正确的,它达到了一些目的。在这方面,历史记录相当不错。几千年来,我们——作为人类种族,而不是殡葬人员——一直或多或少地做同样的事:一边俯身挖坑一边仰望,试图寻找出其中的道理,安葬死者经过那么多程序,就是要表明,他们曾经生活过,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于一块石头、一棵杜鹃花或一只猩猩,他们的生活值得叙说和回忆。 ****** 每当我看到同代人不辞辛苦地教育子女,试图让他们懂得,在比萨饼和“巨无霸”汉堡之外,还有“家庭价值”,我就想,格莱斯顿也许是对的。我想父亲也是对的。他们懂得,生命的意义与死亡密不可分,哀悼可以看作反方向的浪漫。如果你爱,你就会哀伤,绝无例外,只有做得好和做得不好之分。如果死被看作困扰或烦恼,死者被看作我们急欲摆脱的厌恶之物,那么,生命和生者必定遭到同样的对待。快餐葬礼,快餐家庭,快餐婚姻,快餐价值,这正是老派英国人格莱斯顿所说的数学的精确,也是父亲所说的,我们应当知道做什么。 因此,照料父亲的死,照料他的遗体,对我而言,和守候子女的出生同等重要。电视脱口秀《奥普拉》的专家,说这是一种“治疗”;《唐纳休》节目的专家,则称之为“宣泄”;而在《杰拉尔多》中,可能是“在他身上留下永久的创伤”;莎莉·杰西什么的,或许还会提到“良好的选择”,口气一如他们在谈论男人剪脐带、为婴儿换尿布,或女人的自尊问题,以及约会强奸犯。 事实上,这与选择、功能或心理矫正无关。对于一具遗体,它还能有什么选择?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只需按前人已经做过的去做,因为这正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不必标新立异,不必千方百计寻找理由,尽管我们这代人似乎总是决心这么做。 编辑 恰恰猫 本文来自一本书《殡葬人手记:一个阴森行业的生活研究》 [美]托马斯·林奇著 张宗子译 三辉图书/外研社 年8月出版 点击「阅读原文」可购买本书 「托马斯·林奇」 爱尔兰裔美国诗人,作家。年出生于美国底特律,年接手家族在密歇根州小镇米尔福德的殡仪馆,开始了每年安葬几百位镇上的乡亲的殡仪员生涯,直到今天。 林奇任教于韦恩州立大学殡葬系,也在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教授创意写作,在埃默里大学坎德勒神学院教授“耶稣的生平、教义及其文化影响”。他的诗和散文发表于《哈泼斯》《伦敦书评》《纽约客》和《巴黎评论》等著名期刊。另著有《返乡之旅》《动与静的身体》《幽灵及其他:中短篇故事集》等。 林奇及其作品是两部获奖纪录片——《殡葬人》(年艾美奖),《学习重力》(年密歇根奖)——的主题,也是广受好评的HBO系列剧《六尺之下》(SixFeetUnder)的灵感来源。 三辉出版之思考死亡 《哲学家死亡录》 《殡葬人手记:一个阴森行业的生活研究》 《杀千刀:中西视野下的凌迟处死》 《死亡百科全书》 ·回复以下关键词试试· 实习 大声 孤独 希特勒青年团 党化教育 莱维|加缪|龙应台 许倬云 凉山|人性|民主|孙隆基|传教士|塔奇曼 ·投稿与合作· media sanhuibooks.北京最好白癜风医院怎么去重庆白癜风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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