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春天,我都在外面浪啊浪啊浪。

然而并不是我自己想要在外面浪啊浪啊浪,而是我家小崽,一个14个月的小崽,蛰伏了一个冬天在家学走路的小崽,控制不住自己那两条蠢蠢欲动的小腿,总是不由自主地拉起妈妈的手,要奔向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有多好玩呢?就是有十万张落叶那么好玩。每一张落叶都要捡起来,看一看。有十万根枯树枝那么好玩,每一根树枝都要捡起来,挥一挥。有十万颗小石头那么好玩,每一块都要捡起来,塞兜里带回来。有十万颗小果子那么好玩,每一颗都要捡起来,捏爆。

路过一排杜鹃花,和每一片叶子击掌。路过一些路障竿,要拍每一个竿子。

走出自家这栋楼三米之内的一块花坛里,可以蹲着玩好几个小时。

作为饲养员的我,每天就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捡起一片又一片落叶,折掉一根又一根树枝,从土里抠出一颗又一颗小石头。

她有一些奇怪的喜好,比如有一次地上有一枝被人折下又丢弃的山茶花,她捡起来,认真地看了看,把花瓣一片片揪掉,再把叶子扯下来,拿着一根光秃秃的竿子如获至宝。

尽管树叶树枝很好玩,可是草丛里散落的工业文明的产物更能吸引她,一个可乐瓶盖,一截开裂的pvc管,一个产品合格证,塑料玩具上掉落的残片,炮仗里带有圆孔的圆形纸片,一根橡皮筋,一个塑料夹子……

她视点低,常常能找到我没看到的东西,有一次捡了一个铃铛,满心欢喜啊。我跟她说“摇一摇”,她犹疑着放到嘴边,我说“不是咬,是摇”,然后做了一个摇晃的动作,她懵了一脸。这个铃铛,是我答应她带回家的第一件东西。第二天早上她从兜里掏出来,无师自通地会摇出声音了,跑到我面前献宝。

又一次,在林子里捡到一颗蓝色的玻璃球,简直是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珍宝,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其实我也喜欢呀。我怕她弄丢了,让她给我。她放到我手上贴了一下,又拿走了,实在舍不得给我。

染井吉野樱落很多的一个下午,我们捡到一颗蓝盈盈的石头,我好喜欢啊,她却只喜欢了37秒,我就自己揣兜里拿回家藏了起来。

我每天这样跟在她身后,跟着她看周围的一草一木。起初人工种植的草坪还是一片枯草,在石头缝、墙根处能看到一些绿草。意外地发现珠芽景天有很多。去年冬天最冷时有零下七八度,花友们一片哀叹自家的多肉冻熟了,这种江苏野生的景天经过寒潮洗礼,格外健壮。后来我发现我们小区里有很多珠芽景天,在斜塘河边也不少。

早春寻老鸦瓣也是一个必修课。这种花长在山野里,城市中比较难见到。我时常在公园里留意那种从别处运来的大树是否会带过来一些种子,终于在附近两处公园里都见到了少量的花。有一片是长在月季里的,月季开始发芽时,它已经过了花期,绿化工人正在锄草。我抱着孩子跟那位锄草的婆婆聊了很久,恳求她不要把这小小的一片老鸦瓣锄掉。生物多样性什么的,他们根本听不懂,也就不会认可。我只是说,这个花非常好看,而且再过几天它自己就枯萎了,一点都不会影响月季生长,不用费这个力气去锄。最终,她越过了那一片老鸦瓣,去清理其他的杂草。

(↑老鸦瓣)

去年和前年我一直在找点地梅,一种报春花科的小野花,花很小,五个圆圆的花瓣看起来像朵小小的梅花,点缀在早春的草地上。之前只在白鹭园那边的某片草地上发现一片,今年在小区草坪上看到了,十分欣喜。自从发现之后,隔三差五去望一下,心里祈祷着它们不要被割草机剿灭。在点地梅的周围,还看到了几棵天葵的小苗,可惜没等到它开花就再也找不到了。

(↑点地梅)

割草机是绿化工人之友,却是我们博物爱好者的敌人。它轰隆隆从草坪上驶过,多少举着花苞的小野花被铰头,甚至粉身碎骨。存活下来的英雄好汉有:阿拉伯婆婆纳、直立婆婆纳和婆婆纳,碎米荠,通泉草,小毛茛,稻槎菜,救荒野豌豆,宝盖草,泽漆,荠菜,酢浆草,球序卷耳,鹅肠菜,雀舌草,漆姑草,点地梅,长萼堇菜,紫花地丁,柔弱斑种草,附地菜,早熟禾,看麦娘等等。

草地上有这么多野花开着,可是放眼望去却只是一片草地。你得蹲下来,以和蜗牛差不多的速度往前走,才能看到。这是它们通行的生存策略:长得很矮很矮,几乎是贴地开花。阿拉伯婆婆纳和救荒野豌豆靠的是长得快,它们总是成片地长,如果你拨开一丛丛的阿拉伯婆婆纳,你会发现看起来铺了一片的草,其实只有几棵。阿拉伯婆婆纳的蓝色小花非常好看,星星点点洒在碧叶上,让人的心情跟着雀跃起来。它的亲戚婆婆纳的花是粉红色的,小很多,整个植株也小得多。今年第一次见到大片的直立婆婆纳,整个植株高不过10厘米,直挺挺的,叶腋中开着蓝色小花,花也远不及阿拉伯婆婆纳来得大。

其实每年不过是这几种花,但是随着每一年气候的细微差别,某种植物会特别多或者特别少。今年漆姑草就特别多。石竹科的漆姑草的叶子呈线形,看起来特别饱满有精神,雪白的小花像米粒大,这种江南常见的野花我以前竟然从来没留意过。最近两年自从发现后就总能遇见。

需要很用心很幸运才能看到一些明星种。比如有一天看到一大丛美丽的夏天无(伏生紫堇),当时没带相机,隔了一周去发现已经被人拔起来,然后丢弃在一旁,花和叶都干枯了。这是我最不希望见到的事情,如果说喜欢它想带回去养,那么顶多也就算有点自私,将野草据为己有。这样拔掉又丢弃,只能说残忍。据我这两年的观察,我家附近方圆两三公里内是没有紫堇属的,好不容易有了一丛,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人比花丑,真的。

(↑夏天无)

(这个春天我带着孩子在外面玩,对她说得最多的话是“不要摘花,我们就捡落叶和树枝”,她听得懂,对家里阳台上的花和对外面的花一视同仁,靠近亲一下就离开,不伸手。)

某天我路过一片救荒野豌豆,在一片粉色花丛中,看到一些植株上粘着一些浅蓝色的小花,极细小,蹲下来仔细瞧,才看清是一些小小的花,不过一二毫米。回家查了下,是小巢菜。第二天带上相机去,趴在地上使劲拍,通过镜头看到竟然还有一种野豌豆。它的花大约5毫米,颜色跟救荒野豌豆类似,有一个长长的花梗。这是四籽野豌豆。救荒野豌豆的果实是可以吃的,小时候我妈会带我去采,回来清洗干净就放在锅里煮,加一点点盐,吃的时候还是带壳的,把豆荚放在牙齿间,一抽出来,豆子和豆荚外面的那层皮肉留在嘴里,有很重的青涩味,远不如豌豆好吃。我那时候吃,以杀馋和换口味为主,可在我爸爸的童年里,它却是救命的东西。我爸爸说,60年前后,这种野豌豆到处都是,他和我姑姑经常一摘就是一簸箕,回来放在锅里煮着吃。他说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以后我女儿可能不会想要尝尝野豌豆的味道了,而我也不打算对她进行苦难教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伤痛和记忆,没有必要把我父辈的事情再强塞给她。她会有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我会松开手让她自己去探寻,而我现在也正这么做。但是如果她想尝一尝,我也会乐于跟她一起去采摘一筐。

(↑救荒野豌豆)

(↑小巢菜)

(↑四籽野豌豆)

我们就这样埋着头在春天里乱窜。梅花飘落在地上,知道梅花开过了。之后是紫叶李,轻盈的花瓣在她脚边打转。

白玉兰的花瓣刚落下时是雪白的,厚实丰腴,没过多久就氧化发褐,落花附近总能见到花苞壳子,那是花冬天御寒穿的绒外套,摸起来了光滑细润,像家里狸花猫的毛皮。

桃花开时,柳树也绿了。我们在小区里看桃花。遇到一只三花猫去河边喝水。那场景真是静默无言的美好。

樱花开了。

再后来,垂丝海棠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开,在两场春雨后落尽。

鸡爪槭绿了,红枫鲜红。

接着是香樟树,大规模地落叶,抖落掉去年的所有树叶,换上一身新装,鹅黄青绿。这十万片树叶落下后,春天最好的时光也就到了尽头。

斯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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