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扣扣的死刑
现实丨假设丨自然丨为农 这里,是龙牙正在爬的一座山。 1峡谷外面一如既往的荒凉、寂寥,在白晃晃的阳光下看起来跟月球表面似的。两块巨大的崖壁就像两尊威严的门神,夹着一条河流。 河流撞上岩石,被撞得粉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溅起滔天的浪花,把两块大石头浇得湿透。 两边的石头大门仿佛要关住什么,却又无可奈何的被河水冲出一道缝隙,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又像在孕育着什么。 我在滑不溜手的崖壁上面小心的攀爬,生怕一不小心就掉下去,摔到河里,即使不是淹死,也会摔到石头上面摔死。我小心的选择落脚点,再谨慎的把身体挪过去,用手抠住岩缝,一尺一尺的在夹缝里挪。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2从夹缝里面爬出来,却是一片豁然开朗、鸟语花香,矮一点的杜鹃花,高一点的沙柳,还有别的灌木和数不胜数的草,开着紫红色花朵的红景天,高处还有雪山的精灵,仙境门口的盆栽,神的装饰品,雪莲花。 小鸟、兔子和别的野兽在无名花丛里面探头看我,又满腹狐疑的掉头跑掉。我不搭理它们,径直往山谷里面走着。 转过一个山弯,一座小镇突兀的出现在我面前。 镇子的门口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三个字,耳门镇。名字真好,跟峡谷口子上那个石头崖壁好贴切。 这是个典型的川西小镇的样式,街道两边是青瓦房子,排立的梁柱檩条,把屋檐一直延伸到街道中间,让行人有遮阳避雨的空间。街上到处是叫卖的人群,做着各种营生。 看起来唯一不对劲的地方是,镇子里的人穿着非常奇怪,既有宋明的褂子,也有清朝衣装,还有现代的衣服,甚至有穿囚服的。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这要么是个影视基地,要么是个鬼市。 镇上有个药铺子,我心里就稳当下来,既然有药铺,我就有办法。 顺着街道走下去,镇子中间是一个大水池子,旁边一块牌子写着:月日塘。 月日塘,月日塘,耳门镇里月日塘,凑起来是两个字:阴间。我心里就明白过来,这里确是一个鬼镇。既然是鬼镇就好办多了,我从月日塘旁边一个小巷子里出了小镇,从镇子旁边山上随便揪了一大把草药,叫做“还魂草”的,也就是卷柏,一种奇怪的草。这个草,能屈能伸,天干物燥、寒风凌厉的时候会卷成一团,春暖花开、雨水充沛,又会伸展开来,貌似死了又还魂。 把卷柏拿到药铺,药铺掌柜的看穿着是个清朝人,看到还魂草,脑袋就掉了下来,不过一层皮跟脖子连着,许是被斩立决的吧。他扶正了脑袋,讶异的看着我,可能是很久没见过活人来这里了。 只有活人能够去采还魂草,而他们这里很流行拿这个东西泡水喝,就跟我们活人拿稀奇古怪的东西泡水、泡酒一样,有所期待吧。 我把卷柏给掌柜的,他捧在手里眼珠子都瞪圆了,问我要多少钱,我说你看着给吧,他就塞了一大把冥币给我。 只要不在阴间欠债,就没有事的。 3出来药铺,在月日塘的边上,我就看到了他。 他两腿伸直着,靠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脑袋微微的向后仰着,闭着眼睛在晒太阳。我便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掏出兜里的烟给了他一支,他说他抽不了,我就自己点了,然后插在他面前,青烟缭绕,一会儿他嘴里就有了一支烟。 他吸了一口,长长的吐出来。 我说,过来了啊? 他说,啊,今天过来的。 我说,过来了就好了…… 他说,啊,过来了就好了。 我说,安顿下来没? 他说,还没,不过没事。 我问他,过来了,准备做什么营生呢? 他说,先去看一趟我妈,然后准备当个装修工,先跟着师傅学手艺,然后去装修房子。把别人的家装饰得漂漂亮亮的,阴角线、阳角线都横平竖直,按照主人家的意思做,最后让主人觉得,这个地方就是家。 我想了想那种生活,觉得也不错,专心的做,做好了,主人家看见心里就高兴,就会把这个地方当成家。 家,多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一个名词,每个人都要有个家,做鬼也是。 家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不可冒犯的一块空间,没有人可以到这里来威胁你。家,形式上是个房子,一个建筑物,实质上是那么一小群人,人在哪里,家在哪里。 他说,做装修就是为人,为鬼,做一个家。按照主人的意思来,装下主人家的几个人,这是行善积德。 我说是啊,行善积德。 他说,他要挣钱养老母亲,老母亲这么多年没人管了,他这下子可以供养自己老母亲了。他也要一个家,有母亲,有妻子,大家住在一个房子里,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磕磕碰碰,反正是个家。以前那个家没有了,破了,这下才有机会了。 我默不作声,掏出了卖还魂草的冥币,花花绿绿一大把,递给他。 他瞥了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接。 我往他怀里塞,他给我推了回来,说,我不欠债。 别人欠我的,我必须要回来,无论他给不给,别人让我让我要,我都要要回来。我不欠别人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别人怎么想我都不管。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扯别的没用。 我说算是战友,算是朋友。 他说不,战友是战友,朋友是朋友,但是我不能要你的钱。 我说,回去我就给你烧,烧一堆冥币,那个你不得不要,推都推不掉。我还要叫很多很多人给你烧纸,我有很多朋友,他们跟我气血一样热烈,我叫他们烧,他们肯定也要给你烧,你不要也得要。 他有点光火,抬头瞪着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又垂下头去。 我说,世间本来就有很多很多无奈的事情,你无奈,我也无奈,都无奈。你不得不接受我们烧的纸,你不得不呆在耳门镇。 4我看他垂头丧气的,便拉他起来边走边说。 他说,是啊,无奈的。 我说是这样子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你都必须来这里,来耳门镇,来月日塘。不可能允许你活下来的。 他说知道,法律嘛。 我说不是法律。 然后就再没做声,只是拉着他一直到了峡谷口子那两个巨大的石壁和咆哮的河边。河水声音好大,我不得不扯着嗓子喊。 我喊道,世道容不下你,你只能呆在耳门镇,只有这里! 他喊道,为什么!为什么! 我喊道,他们不允许你这样的人活着的! 他说,凭什么!凭什么! 我喊道,能干出那种事情而不受惩罚的,只有他们!只有他们你知道不!法律对他们是没用的!血亲复仇才必须严格禁止!这是对他们最后也最有效的约束! 他怔住了。 我指着两道石壁,继续喊道,看见没,他们要堵死!堵死你知道不!有无数的吹鼓手,有无数的删帖的,有无数的帮闲,来堵死你!他们能扯出一万种理由,一亿种道理,法律,伦理,现代文明,进化,安定的社会,闷死你,堵死你! 你出不去的!你这个厉鬼! 你们这些厉鬼,只能呆在耳门镇,你们出不去的!他们堵死了你,喝还魂草没有用,讲道理也没有用,看见这石壁没有! 他指着下面对我喊,河! 我没听清,问他,什么啊? 他喊了好几声,河!河!河! 我还是听不清,或许是没搞懂他的意思。 他拽住我胳膊,把我从石壁那里拖走,拖过了山弯,使劲把我一把推倒在地上,然后扬起了胳膊,指着石壁的方向,冲我大声的吼道,河! 我说,什么河? 他说,那条河!咆哮的、喧嚣的、势不可挡的河! 我说,河又怎么了,河,一种喧闹的东西,连方向都是找不到的东西,一会儿弯一会儿直,一会儿泛滥成灾一会儿干枯断流,杂乱无章没有约束,能怎么样! 他说,石头硬还是河水硬。 我说,当然是石头硬。 他说,不,你错了,河水硬。你见过破碎的石头,你见过破碎的水吗? 水总是会凝聚到一起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水总是流到低处的,不管你把它破碎成多少万片,它总是会凝聚的。它总是凝聚成河,刚开始是涓涓细流,一会儿就汹涌咆哮了,它把大地犁开,往自己想要的地方流过去。石头挡住它,它就掀开石头,把石头劈成粉碎。 我说,可是它喧闹嘈杂,它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听不懂。 他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让它闹腾吧,越喧嚣,力气越大! 我说,那你何必呢,你何必撞碎在石头上? 他说,我只是河里的一个浪花而已,石头撞碎了浪花,河流才会撞碎石头。 5我心里郁郁的,便拉了他回到镇子里,依旧坐在月日塘边上。我发现那条小河,正是从月日塘流出去的,它温婉的在石板做的水渠里面流淌,一点声音都没有的漫过厚厚的青苔。 谁能想到,没有多久它就汹涌起来,发出震天的咆哮,劈开坚不可摧的石壁。 镇子里已经传开了,来了一个活人,便有人来央求我,要我去多采摘一些还魂草。他们真的真的好喜欢还魂草啊,拿去泡在保温杯里,看着卷柏的叶子舒展开,心满意足的喝下去。 据说喝了就能还魂了,出到石壁外面的世界里,去完成自己没有完成的事情。 还魂草是不可能让他们还魂的,正如红枣枸杞泡在保温杯里,也不能让活人延年益寿一样。 层层叠叠的厉鬼围着我,问我讨要还魂草,我看着他们,哭泣起来。他们看我哭起来,只好悻悻的散去了,不一会儿,月日塘旁边依旧只剩下来我和他,一人一鬼。 我说,带着哭腔,你何必呢…… 他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的仇报了,我也撞碎在石头上。 我说,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他说,还有什么呢? 我说,不久,河就没有了,你知道不? 他说,你怎么知道河会没有了? 我说,没有人想要当撞碎在石头上的浪花的,他们避之不及,他们泡着红枣枸杞,只为了赖在世上更久一些而已。 他们只想明哲保身,只要祸端没有落在他们的头上,他们都会觉得那是别人的事情,他们是永远幸运的,这些都跟他们无关,顶多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即使祸端已经落在了头上,他们也不愿意去当浪花,不愿意去撞石头。 石头还是很硬的。 石头拥有绝对的强势,石头比水厉害得多。他们深谋远虑、老谋深算,在河水形成之前就会防患于未然,他们污蔑你,污蔑我,往河流里面倾倒垃圾和别的脏东西,把一条河弄成臭水沟,让别的水避之唯恐不及。 他说,你见过河不见了? 我说,不见了的河,好多好多的,黄河都会断流呢。 他说,河呢?河没有了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条河可能会消失,而“河”这个东西,不可能消失的。 “河”消失了,世界也就消失了,即使石头还在,却已经没有了意义。 “更何况,这都是你们活人的事情了,我的事情已经了结,跟我没关系了。” 他跟我讨了一根烟,我依旧点燃,插在地上,青烟缭缭,他开始抽起来。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还魂草。我比他们幸福多了。” 6他带我去镇子里转悠,镇子里好多人我都认识,好多人我也不认识。有几个衣着非常古朴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眼就认出他们几个来。那个穿得衣服很好看,脖子上一道红印子的,叫太子丹。一身武将打扮的,叫樊於期,长得高高壮壮的是荆轲,还有一个叫秦舞阳的。 他们要去宰了秦始皇,这事儿是太子丹主使,借了樊於期的脑袋和地图做礼物,荆轲跟秦舞阳去实施。 图穷匕见,匕首藏地图里,荆轲拖出来要去捅秦始皇。你说秦始皇一个皇上,衣服质量也是见鬼了,本来都拽住袖子了,居然都能断,也不知道秦始皇给人坑了多少钱走。 然后就没成。 荆轲被车裂了,伤口在衣服里看不出来。 他听说过荆轲,荆轲却不认识他,我给荆轲讲了他的事情,荆轲就给他施礼,太子丹也行礼,他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说你照着做就好了。 他们都是微不足道的浪花而已,一头撞碎在石头上。 荆轲的石头碎了,尽管跟他这朵浪花并没什么关系。后来的人骂他,其实是为了后来的人自己。 他的石头没碎,以后碎了也不知道跟他有多大关系。现在的人骂他,其实也是为了现在的人自己。 可是他俩好像都不在乎的样子,拉着袖子聊得很开心。 荆轲露出羡慕的表情,荆轲要杀的人没杀掉,他要杀的人杀掉了,尽管都没一下子撞碎石头,但是他明显比荆轲幸运。 哪有一两天就能撞碎的石头。 石头永远都会有,河也一直都会有。 只要有不公,就会有反抗,有极端的不公,就有决死的反抗。 正如他说的,扯别的没用。 7我依旧去给他们扯了很多很多还魂草。 荆轲跑来跟我要走了很多还魂草,抱拳向我行礼,我也行礼。 我说,“荆轲,你要杀的人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很久了。” 荆轲微微一笑,只说了声谢谢。 我说,后来的人,有个叫扬雄的说,“荆轲,君子盗诸。”意思是说,君子应当把你看成盗贼。 荆轲说,君子?嘿嘿嘿,君子是一种很好收买的东西,给点钱和权什么的,就狗一样的凑上去舔。舔完了收了钱,就去买红枣枸杞,在保温杯里面泡着。 我说,他们怕死。 荆轲说,对啊,怕死,怕死了以后来到我的面前,我一把就捏住他,质问他,他答不上来,做鬼也不安静平和。 荆轲说着,眉毛竖起来,头发张开,显得很凶很凶的样子。 我说你要杀的人已经死了,六国没了,秦国也没了,亡在楚国人手上。你泡还魂草干什么呢?你还不了魂,就算真的有用,你还魂了,你要杀的人也死了。 荆轲说,他们泡红枣枸杞,我泡还魂草,我是荆轲。 我说,好吧,真是个耿直汉子。 荆轲说,嗯。 8我没有继续在镇子里转悠,我怕这些厉鬼,我怕再遇上一个,于是我跟他一起往外面走着。 他带着我从月日塘那里,小河的源头出发,弯弯绕绕的好久,才又开始喧闹起来,河水咆哮着,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着石壁,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河水里有荆轲,有樊於期,有秦舞阳,有太子丹,他们的精魂。当然也有他的。 河水一头撞在石壁上,毫不犹豫,碎掉,又来,碎掉,又来。 秦始皇后来造了两个铜车,放在自己的坟墓里面。铜车的车盖设计非常精妙,可以放倒当做盾牌,撑杆里面还能射箭,这可比泡红枣枸杞高明多了去了。秦始皇可不愿意再有人图穷匕见捅他,也不愿意有人拿大铁锤锤他。就连他死了,他还是怕,怕图穷匕见,怕大铁锤。 他还去找仙丹,找能够长生不老的仙丹,也比泡红枣枸杞高大上多了。 可惜都没用,先是他自己死了,后来他的帝国亡了。他手下的喽啰,很快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块石头碎掉了。 撞碎这块石头的河流,发出一声咆哮: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9我与他作别。 他说,我是耳门镇里面最幸福的人,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也撞碎在石头上,了无遗憾。 我说,是的,石头还在,河流,河流里的浪花也还在。 他说,石壁会输的。 我说,是的,不管有再多人去垒石壁,胜利的总会是河流。 他不再说话,从我手里拿了一片还魂草。 我扭头沿着石壁开始攀爬,像来时一样小心翼翼,如临深渊。我还是个活人,我还没有变成浪花的必要,我还得活着,回去泡我的红枣枸杞。石壁外面有个碑,上面有字,我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出去却注意到了。 上面刻着,亡人峡。 那个峡字写得很潦草,我也不知道是峡,还是侠。 亡人侠,倒也不错。 文字|龙牙 编辑|瞌睡大王 这里,是龙牙正在爬的一座山。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dujuanhuaa.com/csdjh/5874.html
- 上一篇文章: 实力作家孙百川的散文诗卷一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